灵柩停下了,哭成泪人的心也空了!
“丕儿,我的丕儿!”
芷岸挣脱搀扶,挪动着疲惫无力的步伐,发疯似的冲上前,抚摸着棺木,拍打着棺木,想要掀开却无能为力。除了桓温,无人敢上前劝阻。
“成皇后,节哀顺变!”桓温上前劝慰。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把它打开,我要见见丕儿,快,打开!”
言辞之间,犀利而果决,不容争辩。桓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暴怒和决绝,不开棺绝对过不了这一关,只好顺从的打开。
芷岸仅仅看了第一眼,便昏死了过去。
桓温情知会如此,早已有所准备,疾速出手,托住了她的腰背。一旁的琳儿还有恭候多时的太医疾步上前,抬至一旁救治。
诸人一道上前,瞻仰遗容。
穆帝泪洒当场,哭道:“王兄,王兄!”
褚蒜子也轻轻啜泣,不时帛绢拭目,用力地抽搐。
司马昱和司马晞作为皇室宗亲元老,痛失子弟,焉能不声泪俱下。
诸人是哭作一团,情难自已。
“你说什么?是意外!你查清楚了吗?”穆帝质问道。
“启禀陛下,臣查访半月,勘现场,问军卒,访百姓,调集近千人,足迹遍布扬州全境,确实是意外!”
紧接着,桓温将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奏了一遍。
“就是意外,扬州官吏也难辞其咎,朕要将他们罢官、削爵、下狱、砍头,为广陵王殉葬!”
穆帝正在气头上,桓温不便劝阻,而司马昱则劝慰道:“陛下节哀顺变,广陵王之薨,扬州及广陵郡当然要承担罪责,然而人有旦夕祸福,此乃意外,也不宜过度治罪,以彰陛下公允得体之风!”
“是啊,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龙体要紧。”
司马晞感同身受,也轻声相劝。
桓温见穆帝稍稍平息,劝道:“陛下,臣也以为会稽王和武陵王言之有理,望陛下明鉴!”
“好吧,来人,拟旨!”
“扬州刺史殷浩申饬,降两级,罚俸一年;广陵郡守革职,永不录用;广陵国侍卫衙役等一律充军。”
“会稽王!”
司马昱应声答道:“臣在!”
“广陵王丧葬事宜,由你经办,按亲王之规制落葬!”
“遵旨!”
诸位大臣走后,桓温低声向穆帝单独说了几句。
“此话当真?”
穆帝从哀伤转为惊愕,从惊愕转为愤怒。
桓温回道:“千真万确,此案尚有诸多疑点,臣怀疑背后另有隐情。”
“那昨日为何不说?”
“臣准备继续追查下去,但昨日朝堂耳目众多,不便言明,以免泄露风声,让凶手警惕。”
穆帝一脸悲戚之色突然间化作愤怒,龙目怒睁,咬着牙关,恨不得立即找出凶手,将其生吞活剥。
“爱卿怀疑此事与宫中有关?”
“这个还不好断定,臣只是想问陛下一句,广陵王元夕之日返京,除了陛下,还有谁知道?”
穆帝激灵了一下,脑中迅速浮现着一个人来,瞬间又否定了。他不敢再想,不想再说。
桓温注意到他的神色异样,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和自己最为担心的应该无二。
“陛下曾经告诉过太后,是吗?”
穆帝无法回避,惊悚的看着桓温:“是的,年初一朕和皇后去拜望太后,无意中曾提及过,当时她身边再无旁人。”
“臣知道了,臣告退!”
“爱卿留步!难道此事真会牵扯到太后?”
桓温不置可否,脸色冷峻。
穆帝急道:“或许还有其他人知道呢,对了,成皇后也知道,朕也和她说起过,兴许芷宫里人多嘴杂,爱卿还须细细查访。”
这表情,这语气,这口吻,明白无误的告诉桓温,如果真是和褚蒜子有关,作为儿子,穆帝会何以自处?
是追究还是搪塞?是治罪还是宽纵?是大义灭亲还是?
“芷宫那里,臣自会去查访。陛下,今日之事还请守口如瓶,不可向他人道也。”
“大司马,你来的正好,成皇后她、她!”
“她怎么了?”
“她两日没有进食了,怎么劝也不听。”
桓温过了一天才前往芷宫,三步并作两步,闯入室内,只见她蜷卧着,脸色干枯,皮肤松弛,腮上斑驳的泪痕清晰可见。
鬓发蓬乱,钗斜簪坠,如漆的乌丝中夹杂着几缕银丝,仿佛一夕之间,换了个人。
案几上,摆放着大小碗碟,各色点心,均满满当当,纹丝未动。芷岸双目微闭,毫无生气,可见司马丕之死,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这样下去,就表明了她的态度——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哀莫大于心死!
桓温叹恨自己来晚了,自己有义务有天职要阻止这一切,要让她恢复起来,振作起来。只有内心的强大才能唤醒她,靠仆佣的照料看护是没用的。
桓温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有些残忍,但只有竖起这个信念,才能让她坚强地活下去。
“娘娘,娘娘,大司马来看你了!”
琳儿唤了几声,芷岸才微微睁眼,透出窄窄的一道缝。
见是桓温,眼睛越睁越大,像是失散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见到了亲人。瞬间,泪珠不住的涌出,掩盖了旧痕,啪嗒啪嗒滴在枕被之上。
“成皇后,琳儿说你几日水米不进,这样下去可不行,吃些吧。”
芷岸摇了摇头。
桓温不再坚持,言道:“臣今日来,是有几句话想和娘娘说说。”
“说吧!”
桓温故作停顿,琳儿识趣的走开了,宫内,只剩下二人。
芷岸腾一下坐起身,双目惊恐,直愣愣的看着桓温:“你问这干什么?有什么事瞒着我?”
“莫急,莫急,你先说说。”
芷岸回忆道:“那是一只荷包,是丕儿生日那年,我给他和聃儿一人做了一个,错针工艺,花了好几日工夫。上面绣着一朵石榴,是要他们今后永远要记住,他们是司马家的亲人,是司马家的兄弟,要和睦友爱,要兄弟同心。”
这,基本上回答了桓温的另一个疑问。
“对了,荷包上还绣有一个字,丕儿那个上面绣的是平字,聃儿则是安字,希望他们兄弟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这么富有寓意充满慈爱之物,广陵王应该会好好珍藏的。”
芷岸喃喃道:“是的,他和聃儿都视如珍宝,从不离身的,可聃儿那只弄丢了,原本还想再绣一个给他,现在也没这份心思了。”
“那广陵王这只呢?”
“他呀,有一回,也曾经弄丢过,就在宫外的灌木丛里,也巧了,正找到时,无意中听到了褚家那两个恶贼的对话,他们密谋要派人去荆州刺杀你,还说了些荒淫之语。”
桓温记得,那是自己在华容县捉曹村遇袭之前,芷岸给自己暗中报信,但这荒淫之语,芷岸避而不谈,从来没听她说过。
但是司马丕曾告诉过自己,是好色的褚华在打芷岸的主意。
这淫贼恶棍,纵有贼心,谅他也没这个贼胆!
“上次差点弄丢了,我每次给他做新衣服时,就在里层的下摆处留出一个缝隙,专门用来束荷包的。很结实,除非硬扯,把缝隙扯裂,否则是挣脱不掉的。怎么,有人扯走了荷包?”
“正是!”
“这么说,丕儿不是意外,是有人蓄意谋杀?”
桓温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是谁?告诉我,是谁?我要杀了他们!”
芷岸怒吼一声,操起针线萝的剪刀就挥舞起来,样子让人惊怖。
桓温怕出意外,不顾礼节,起身上前,便要夺那剪刀。芷岸犹自挥舞,被桓温觑得缝隙,一把捏住了持刀的玉腕。
芷岸使劲挣脱,然而动弹不得,只得松开手,剪刀砰一声摔在地上。
芷岸凝视着桓温,无力的抽泣,梨花带雨,让人心生垂怜。
这一幕,像极了二十年前,在宣城,自己要回徐州从军,她依依送别的样子。在琅琊山脚下,自己亡命天涯,她披着红盖头,在婚房中默默苦等的样子。
此时此刻,桓温忘记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抛弃了所有的伦理,逾越了一切纲常,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任她放声痛哭,任她纵情宣泄,任她把这些年所有的痛楚和哀怨,所有的心酸和不快统统扔给自己。
自己愿意承受这一切!
自己也应该承担这一切!
成皇帝崩后,她在这如囚牢般的深宫里是怎样熬过来的,孤独不说,苦闷不说,失去自由不说,还有人不肯放过她,要拿她制衡自己。
还有人对她存有非分之想。
她做错了什么?
她有妲己的容,褒姒的貌,可她素来不问政事,没有权欲,对情感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在意。
她只是皇室中一个安安静静的妻子,后宫里一个本本分分的女人!
一夜之间,她沧桑了许多,她改变了许多。
芷岸哭累了,哭哑了,终于停了下来,恢复了神态,突然像触电一样,挣脱了他的怀抱。理了理云鬓,眼神慌乱无处安放,索性低下头,不敢正视桓温的目光。
“好了,这下可以吃些东西了吗?”
芷岸还在犹豫,不肯答应。
“不吃东西就没有气力,没有气力,怎能等到为丕儿报仇的那一天?”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芷岸端起碗,不顾桓温在旁,也不必别人伺候,自顾自的大吃起来,确实也饿了!
桓温这下放心了,心中有了期待,她不会再想不开了,她会一直等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丕儿回京的日子,除了你,芷宫里还有谁知道?”
杜芷岸伤心地回忆道:“他年初一走时曾说过,元夕当日用罢早饭便回,傍晚应该就能回到宫里。当时琳儿也听到了,除了她,再无别人。我一直怀疑琳儿,她是褚太后派来监视我们的。”
又是琳儿!
怎么冒出她来,桓温顿时怒火中烧。
芷岸又幽幽道:“不过也很奇怪,看着又不太像是她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