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大军杀气腾腾,呼啸而至,那气势令人胆寒。
桓温转首望向南方,队伍已经走远,离上洛郡应该越来越近了,心想,只要能抵御住秦人的一轮攻杀,队伍就能化险为夷。
他和言川对视一下,明白麾下的两万人,要想击溃对面两倍于己的秦人,一场恶战是避免不了的。
秦人渐渐逼近,旌旗招展,呼啦啦猎猎作响。桓温放目望去,一杆中军大旗上的名字引起了注意。
该有凑巧,这个名字正是王猛在山中茅舍提及过的一位豪杰——大秦苻坚!
这下可好!王猛口中的北方三位雄才,慕容恪和石闵二人,自己早就交过手。
今日再加上苻坚,风云际会,我桓某人可是一个都没错过,福兮祸兮?
他来不及叹息,秦人已经像潮水一般压了上来。
桓温望着身旁的亲兵卫卒,心生怜惜,不知道这一战又有多少人会倒下,战死在这片曾经的大晋疆土上。
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本是战士的天职,是本分。只是,他们死了,朝廷是不会心疼的。
是自己的幼稚,自己的侥幸,自己的善意,让辛苦练就的这些儿郎身临绝地,欷歔中,桓温还带着慢慢的愧疚。
但令他诧异的是,身旁的战士却投来了镇定坚毅的目光,完全没有怯意,晃了晃手中的刀剑,突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雷鸣。
“杀!”
刘言川随手一指,身后的两百名弓弩手迅速冲至阵前,两人一组,一组一副连弩,随着扳机的扣动,羽箭带着怒火齐齐射向敌阵。
攻打益州皇城时,桓温缴获了一些诸葛连弩,后来访得蜀中能工巧匠,制作了一些,并且适当改进,减轻了分量,两人便可操作。
但不到万不得已,很少使用这种杀器。
一来连弩笨重,且所用羽箭打造起来耗时耗力,所费的消耗比起寻常箭矢要高上三五倍。
二来,连弩虽然劲大,但只适用于短途射击,敌军太远,只能用寻常弓箭,而太近,又难以施展,甚至还会被快速而来的敌人抢走。
如果对方如果也仿制出来,自己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眼下,为了尽量杀伤敌军,消耗秦人战力,减轻卫卒的死伤,桓温还是祭起了手中的神器。
秦人似乎早有准备,因为在攻打长安城时他们就曾领教过弓弩的厉害,便从马鞍上抄出了小盾牌护住上身,加速冲击而来。
可是,苻坚还是低估了这种弓弩的威力。
抵御寻常箭矢尚可,但这些粗硬的裹以铁皮的箭矢力道十足,噗噗穿过盾牌,扎进秦人的脖颈、头颅。
眨眼工夫,冲在阵前的近千人命丧当场,人仰马翻,阻滞了后面的同行。
连发三轮之后,弓箭手迅速拆开弓弩,退向阵后,藏匿起来。
苻坚见未曾交手,便死伤三千铁骑,而且尽是自己麾下的精锐,稍稍犹豫起来,放慢了速度,减轻了冲击力。
而趁此机会,桓温高挑利剑,卫卒闻令而起,冲向敌阵,厮杀起来。
宽阔的战场如同绞肉机,撕扯着双方将士的躯体,战争无情的绞杀着这些鲜活的生命!
苻坚不知晋人厉害,想要一雪前耻,在苻生面前长长志气。
而晋军刚刚战胜过对手,底气十足,谁也不肯退缩,谁也不愿示弱。
日上中天,双方死伤甚众,晋军人数虽落于下风,但仍是艰难的顶住了对手。
苻坚万没想到,懦弱的南人这么勇猛,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他见一时难以分出胜负,令旗一挥,分出一彪人马撤出战阵,向南边驰袭而去。
桓温担心队伍有失,忙令刘言川率兵追击。
这么一扯动,晋军分出兵马,人数的劣势马上凸显出来,以一对二,被秦人占了便宜,渐渐招架不住。
桓温眼见危急,号令身旁紧紧护卫自己的一千卫卒上阵,自己也不顾安危,身先士卒,直奔敌阵,闪转之间,刺死了十几人。
附近的秦兵将佐见来人神勇,且高头大马,料定是晋人的将领,便蜂拥而来,将桓温团团围住。
桓石虔一杆长枪神出鬼没,比起攻打益州城时还要强劲许多,马上工夫丝毫不逊色于秦兵。
他本在远处厮杀,忽见桓温被围,心急如焚,虚晃一枪,策马赶来。从背后连番挑落几人,帮助桓温解围。
伯侄二人冒着刀林剑雨,浴血厮杀。
苻坚知道兵力虽多,但要想吃掉晋军,自己恐怕也无力生还,再者,他也不想和晋人硬拼,于是便玩起了北人善用的一招:
你退了,我就追,你追,我就退。
因为秦人知道,晋军无心鏖战,只想安全离开这里。
过了午时,晋军厮杀了半日,饥肠辘辘,根本无暇进食。而秦人马背上随身携带牛羊肉干,可以边打边吃,补充体力。
桓温暗想,王猛说的不错,这苻坚还真是劲敌。扬长避短,妄图通过北人擅长的这些手段来消耗敌手的体力,自己绝不能中计。
他索性不追了,调集连弩手上前防御,让大军原地停歇,保存体力。
桓温望着太阳,估摸着队伍已经脱离了险地,而言川驱逐着秦人也回到阵中,这下就更放心了。
他在盘算,计划再稍稍歇息一会便可缓缓南撤,不给敌人尾袭的空子。
稍稍目测了一下,大军死伤过半,而秦人更多,折损应该近两万。
桓温十分懊恼,此次损失太大了,仅仅对付秦人这一战,就损失三万余众,若是更多的大战呢?
关键是,北方还有鲜卑人、赵人,如果都像今日这样正面搏杀,除非天上能掉下来二十万天兵,而且还要有卫卒这样的能耐,否则,自己的雄心抱负会化为泡影。
这样的硬拼不是智者所为,为良将者,如同善贾者,要能以最小的牺牲博取最大的战果。
要用智,洞察天下形势,要用巧,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比如殷浩趁鲜卑人内乱,北伐斩获颇多,若不是被褚家拖累,应该还能建下大功。
只可惜,这样的机会自己无缘遭逢。
这样的大战今后要尽量避免,除非是和敌人最后决战的时刻,现在则远远不是时候,和敌人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且,自己最大的敌人真的不是北人,是朝中的她!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大丈夫当能屈能伸,还是退兵吧。
一阵隆隆的蹄声传来,又暂时改变了桓温的看法。
刚开始,他还以为苻坚杀来,但仔细一听,这声音从南方传来。大军由远及近,桓温看的真切,委屈而又激动。
又是老四他们!
关键时候,还是这帮患难与共的穷兄弟们!
有了一万以逸待劳生龙活虎的乞活军和卫卒,战场形势陡变,优劣情势倒转。晋军也吃饱歇足,开始反攻,追击着慌忙撤退的秦人。
桓温跨马上阵,不过并非为了杀几个秦兵,而是一直盯着纛旗下的那个年轻的秦人豪雄苻坚。
秦兵四下西撤,唿哨而走,以分散身后的追兵,晋军也各自寻找目标,穷追不舍。
桓温咬定大旗不放,决心要追上这个王猛口中的人物,争取能够活捉之。
但是这次冒险追击,竟然令他身陷绝境……
眨眼之间,已经追出二三十里,苻坚原本是一直向西撤走,料想追兵也就是乘势做做样子而已,并不敢深入。
因为西边是秦人的疆界,沟壑荒丘众多,地险而僻,晋人地形不熟。
哪料,他回头一望,身后竟然有百余人紧紧尾随而来,当苻坚明白过来,是被人识出了身份之后,便让亲兵扔掉大旗,然后向南疾驰,想甩掉追兵。
桓温不为所动,反而一夹马腹,加速而来。
苻坚胯下也是秦地宝驹青骢马,脚力极好,二人又前后追了一炷香工夫,两位主将的亲随慢慢落在后面,直至最后,桓温独自一人追击着前面的三人。
再向前,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地势也越来越高,进入了一片山地。盘山而行,七拐八绕,距离越来越近,似乎目标近在咫尺。
桓温忘记了危险正在逼近,打定主意,冒险也要搏上一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现在就是两匹骏马在比拼,桓温回头一看,身后的卫卒已经没了身影,不知甩出去有好几十里地了。
他悄悄拈弓搭箭,将稍稍落在后面的苻坚一名卫兵射落马下,尸体沿着山坡滚落,坠入谷底的涧水之中。
而就在瞄准另一个卫兵时,对方为了护主,竟放慢马速,回身同时射出箭来。
一箭正中卫兵,穿胸而过,而对方的一箭也飞了过来,却恰恰射中了马腿。
驭风马本已损耗了不少脚力,此时又在艰难的转弯上坡,这一箭入肉颇深,剧痛之下,凄厉的嘶鸣,不由自主的曲起前蹄,恰又撞上山道旁的一处顽石,摔倒在地。
而桓温只顾盯着前面的苻坚,战马摔倒,他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骨碌碌顺着陡坡滚落下去。
刚开始,他还想顺手抓住地上的林木,可尽是瘦枝枯木,根本不起作用。一瞬间,斜坡变得陡峭,他几乎直着就滚了下去。
“嘭”一声,桓温的脑袋重重砸在石壁上,天旋地转,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