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酒楼里的伙计来信,桓温一看,顿时天晕地旋。
好好的,皇帝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明晚撤兵!离期限还有半个月呢。”
袁真担心朝廷怪罪下来,疑惑的看着桓温。
“恩公,这么多人马,还有遗民和俘虏,目标太大,一出城就会被秦人发现。咱们既要御敌又要保护这些人,怕是有难度。”
“是啊大哥,若俘虏乘隙作乱,咱们一时难以兼顾。”
突然之间要撤兵,桓冲也很担忧。
郗超却坚决支持桓温的计划。
“诸位,难处肯定是有的,所以大将军安排晚上撤兵,而且事态紧急,两害相权取其轻,越拖延越不利,越早撤兵,咱们损失就越小。大伙就别讨论其他的事了,还是想想明晚如何顺利撤兵吧。”
刘言川疑惑归疑惑,但是对桓温的决定,他向来不说二话。
“恩公既然下了令,俺以为就没有商量的必要了,不如现在就派人到南阳和巴西郡,让他们各自出兵接应,以壮大军声威,震慑图谋追击的秦兵。”
郗超对此非常赞同。
“属下以为可行!而且到明晚之前,此事必须要保密,不得泄露给任何人,包括军卒。”
桓冲言道:“那好吧,咱们现在就开始筹划撤军线路,遗民、伤卒还有俘虏均要仔细安排,专人看护,待明日用罢晚饭,每人只带一日口粮,其他物什统统扔掉,轻装上阵,越快越好。”
待诸人商议完毕,桓温吩咐道:“好,大伙分头准备,照计而行。明日,咱们再来一招明修栈道,叫秦人摸不着头脑!”
用罢中饭,桓温和言川各率两万卫卒出西城,兵分两路,一南一北,相距三十里,分头向城西而去。
刚出城不到十余里,就发现不少秦人游骑隐伏在岗阜处窥探,见大军过来,便唿哨一声,向西逃去。
桓温利剑一指,大军呼啦啦加速追去。
顿时间,地动山摇,蹄声阵阵,又追出了二十余里,果然发现言川所说的数千秦兵。
桓温吩咐大军摇旗呐喊,继续追击,不出所料,惊动了远处一片密林中的伏兵。对方见大军而来,迅速向雍城方向遁去。
前方沟深林密,地形起伏,桓温不敢深入,便勒马驻军,观望了一会,至傍晚方打道回府。
而次日午后,几乎同时,桓温和言川故伎重演,秦兵照样遁逃。
双方像是捉迷藏一样,秦人不知晋军虚实,以为是要求战,于是将计就计,想诱敌深人,利用西部有利地形,伏击晋军。
哪知桓温仍在昨日原地解鞍下马,并不上当。
一会,又撤兵回城,秦人泛起嘀咕,这晋军到底意欲何为?
天色擦黑,桓温和言川回到城中,紧闭城门,城楼上高挑火把,巡城兵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而城内,桓冲和袁真等人已经开始准备,饱餐了一顿后,开始清点人数,安排车驾。
此时军民人等方知大军要弃城,不少人还争着喊着要取走行李包袱,尤其是数千被绑缚着的俘虏,竟然喧哗了起来,被桓冲派人抽了一顿皮鞭,才暂时老实下来。
忙碌妥当之后,老弱妇孺乘上马车,青壮遗民发给兵器跟随马车,前头袁真领兵开路,后面桓冲率军压阵,两万大军将随行人等簇拥在阵中。
子时许,乘着夜色,开了南城,人衔枚,马摘铃,悄悄向上洛郡方向撤去。
而断后的重任,桓温率言川和侄儿桓石虔承揽了下来。
暗夜之中,秋风苍劲,不时裹挟着沙尘向队伍袭来。
车马行走缓慢,断断续续还有老者的咳嗽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一些军卒也禁不住抱怨了起来。
他们无非就是哀叹,同行兄弟战死了不少,历经千辛万苦拿下了城池,却会以这种方式拱手让出,心有不甘,口吐愤懑。
桓温感同身受,心中的落寞和悲凉难以言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北伐,以强劲开场,以黯然落幕,开了个好头,收了个烂尾。
朝廷不是没有办法,比如南方的会稽、洪州、岳州等州郡,没有边患,完全可以征调几万军卒过来。
然后,再选派良将,只要筹措得当,完全可以守住长安,为何不这样?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罢了!
为了淮北几块失地,朝廷派殷浩大举北伐,又趁赵人内乱,派褚家父子领兵北上,打的旗号都是收复旧都恢复故土,最后均损兵折将,惨淡收场。
可是当自己打下西都长安,朝廷却逼迫自己拱手让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秋风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满天的星斗让他豁然开朗。
这,并不矛盾!
自己终于明白了,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褚家之意,不在失地,其志在于争权夺利耳!
褚蒜子是要通过北伐为名,邀买民心,增加她家的威望,拉拢将士,增加她家的兵权罢了!
如果长安是殷浩打下的,或者是褚谢子弟打下的,朝廷必定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千方百计来经营的。
只是,由桓温打下的,大功就会记在荆州头上,声望就是记在对手身上。他们无利可图,所以选择了无动于衷。
桓温哑然失笑,苦叹道:“说来说去,原来是我桓温连累了长安!”
勒住马,回首望向长安城,眼泪夺眶而下,喃喃自语:“今宵一别,往后还有机会再来吗?”
城楼灯火已灭,这预示着,言川他们已经出了城,跟上来了。
此时的长安,彻底成了一座空城!
桓温的心也空了!
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在夜色中艰难跋涉,走走停停,行不出三十里地,晨曦初显,东方渐渐亮了起来。
天亮了,人精神了,路自然也好走了,可危险也随之而来。一旦秦人游骑发现了撤退的队伍,就会奔袭而来。
桓温警惕的东张西望,总觉得不会这么太太平平的撤走,于是一面派出骑兵向西侦察,一面催促桓冲加速行军。
他想,早一些赶至上洛郡,就能早一些摆脱险境。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喷薄而出,在辽阔的大地上洒下了色彩缤纷的光线,赶路之人,心里暖洋洋的。
大军稍驻片刻,用了干粮,也捎带着歇歇脚,毕竟,已经走了四个多时辰了,人疲马乏。
就在队伍还未过瘾,懒懒散散准备上路时,看到西边飞速驰来的两匹快马,桓温心里一惊,暗道不妙!
得知秦人发现了大军,百姓们乱作一团,他们再也不愿遭受秦人奴役了,生怕被捉回去,于是自动加快了步伐。
而两千多名俘虏不这么想,他们窃窃私语,在商量着什么。
桓冲看了看,没有在意。
这些俘虏走在遗民身后,一根长长的绳索牵着两百人左右,每个人都被绑缚着双手,而身旁就是手持刀剑的亲兵。
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游骑飞速来报,西边远处的山谷间,腾起阵阵尘土,应该是有大队骑兵正朝着队伍追来。
桓温判断,来者就是这两日被自己和言川追逐的秦人。
事实果然如此!
桓温两次追击他们,是故布疑阵,装作要向西攻击他们的样子,而目的则是造成一种假象,实际上是为了掩护队伍撤离!
哪知,对手及时报知了苻坚,从而判断出了晋军的意图,于是增兵加速前来。
虽然受桓温迷惑,错过了最佳的截击时机和地点,但还不算太晚,在长安城和上洛郡中间高高低低的丘陵地带,他们追上了晋军。
秦人正在集结,很快就会掩袭而来。
桓温敦促队伍加快速度,自己则准备率兵截敌,将秦人远远阻挡在队伍之外。
而桓温刚离开不久,两千多俘虏却骚动了起来,他们不愿加速南下,故意迟滞队伍行进,刚刚他们一番窃商,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此时,获悉自己人正在赶来,兴奋不已,便调转方向,一起喊着氐人之语,哇啦哇啦吼叫着,冲破队伍,搅乱队形,还趁亲兵挥舞刀剑时,割开了手上的绳索,快步向西逃去。
桓冲等人急着护送伤卒和遗民,不敢耽搁,只能眼睁睁看着俘虏逃走,后悔在城内没有狠狠心解决了他们。
而这帮俘虏没有走出多远,便僵住了,不敢再向前挪动半步,突然间一哄而散,四处逃命。
因为对面正伫立着一群冷冰冰的队伍,横剑立马的正是静候着的桓温!
俘虏窃窃私语,被桓温看在眼里,故意不动声色,想要摸清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放下武器,降者免死!
桓温在多年征战中始终秉承这个准则,即便对于北人,也很少杀降,因为异族人也是可以为我所用的嘛。
投降汉武帝的匈奴王子金日磾就是最好的例证,最后还成了汉武帝的腹心之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秦人还是辜负了桓温的最后一丝仁慈!
桓温刚才是故意留下空间,终于诱出了俘虏的图谋。
他们不仅不感念未杀之德,还叫嚣着冲击车队,不少解了绳索的俘虏开始围攻亲兵,抢夺兵器,这激起了桓温的杀心。
“一个不留!”
桓温一声令下,卫卒如猛虎扑食,迅速从两翼散开,呈扇形包抄过去,砍瓜切菜般,毫不留情。
桓温也按捺不住,技痒难耐,冲入阵中,砍劈挑刺,剑气无痕,用敌军的鲜血来一吐胸中块垒。
不一会,目光所至,所有的俘虏再无一个立着的,非死即伤,桓石虔还不解恨,对伤残的秦兵又挨个补上刀枪,直至再无活口。
这时,轰隆隆的地动山摇,秦人大军已呼啸着,出现在桓温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