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这顿板子还真奏效,郡城内,再也见不到王公子身影,衙役们起早贪黑卖力巡逻,街面比任何时候都要太平。
桓彝心想,早就该如此了,这帮狗才!
“来来来,快请坐,木兰,你看谁来了?”
杜艾见到桓温来访,笑容可掬。木兰心底里很想叫出那三个字,还是没有出口。沏杯茶端到他嘴边,关切道:“伤口还疼吗?”
“不疼,这点伤算什么,我在青州还中过箭,挨过刀!”桓温是想吹嘘一番,免得木兰记挂。
结果一看木兰脸色愠怒,知道弄巧成拙,更增添她的担忧。
“别逞能,刀剑无情,以后注意点,你要是有个什么?那,那伯母该有多伤心!呸呸呸!太不吉利。”
木兰先是羞涩,结结巴巴更改刚要脱口而出的话,然后一个劲儿啐了几口。
“嗯,这茶水真香,有股花瓣的芬芳!”桓温称赞道,实际上是岔开话题。
“当然香!”杜艾很不识趣,夹在中间。“这是她春天采摘的木兰花瓣,晾晒干之后,用文火烹煮而成。不仅有清香,还能提神醒脑,清热解毒,是吧?”
“都让爹说了,女儿还说什么?”木兰撅着嘴,杜艾乐呵呵出了门。
“听伯母说,你又要走,把这个带上吧。”木兰取出一个小竹篮,里面都是晒干的花瓣。
“既能泡茶喝,还是一味药材,整天操练多辛苦!”
“木兰,这个给你和杜叔叔。”桓温又拿出一个褡裢。
“我不要,爹有钱,他攒了不少。”
“他哪能攒得了钱?这些是我在徐州的军饷,你收着吧,我又用不上。今后每次回来,把军饷都给你,你也不用再这么辛苦。看,手上都磨出泡来了。”
桓温怜惜的看着她的手,木兰却把手缩到身后。双颊绯红!
就在桓温准备回徐州的当天,桓彝却安排他一项差使,办妥了才准走。因为桓彝发现,很多流民不见了踪影,而且都是身强力壮之人!
随之而来的是,原先垦出的荒田长满了庄稼,夏麦将收时,急需人力,郡衙遍查簿册,这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仅郡城就少了三百余人,再加上几个县,得有千把人,而且都是二十至四十岁之间的青壮年。
疏浚的河堤旁,官道上,还有集中安置的住处,郡兵找了个遍,好像蒸发了一样。
“有这等事?”桓温感到蹊跷,摸不着头脑,谁会放弃衣食无忧的日子再去乞讨,流民们不傻,除非他们找到更好的营生。
而且,这么多流民失踪未被官府发现,应该是一拨一拨走的,那就说明有人在策动。当然,最令桓温生疑的是,他们都是青壮。
桓温预感此事非同寻常,因为他突然想到了青州的往事。把流民中的老弱妇孺卖给鲜卑人换马匹,青壮的则募为军卒,这是苏峻的做法,可是,宣城哪有苏峻这样的人效仿!
桓温决定去一探究竟,解开背后的谜底,但愿不是担忧的那样!
南漪湖位于宣城城南,湖水清澈,鱼肥虾美,远近之人常来垂钓散心。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湖中的莲子,蓬大子壮,颗颗硕大结实,味道尤为鲜美,供不应求,自然少不了孝敬给京师达官显贵。
湖畔四周是大片的滩涂,春日野草萋萋,秋季芦苇遍地,鸟雀叽叽喳喳,鸟粪和清淤出来的黑泥造就这里成了肥沃之地,郡城的垦荒首选此处。
在湖畔不远处有一片空地,百余间木屋联排而建,围成一个圆弧形场院,专门用于安置流民。为便于管理,流民按照籍贯分配住处。
桓温专门挑傍晚时过来,这个时刻,流民忙碌了一天,应该回到木屋准备晚炊。
桓温系好马,悄手悄脚走到场院门口。只见东侧木屋前,几户人家有老有少,欢声笑语。院子里直接架起铁锅,柴禾冒着青烟,一会饭香四溢,孩子们吵嚷着就要开饭。
纵然垦荒劳累,日子清苦,家居简易,回来后能阖家团圆吃上一顿饱饭,这就是天伦之乐。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桓温想起了小时候。
这个时候,桓温还不清楚,流民失踪不仅仅发生在宣城。
而且,这看似孤立的事情被他人敏锐的捕捉到了,成为朝堂权力争斗的利器,而得益者更未曾料到,这把利器最终演化成为一场大祸的引信!
“看见我家栓子了吗?”冷不丁,声音从右边的篱笆墙边传来,冷冷的,幽幽的,透着一股寒意。
一个老妪蓬头垢面,拄着一根破木棍,眼神呆滞无神。
这要是在疆场,或者和敌人对峙,这个时候小命估计已经挂了。桓温是这么想的,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这老妪何时站在篱笆旁,何时走了过来,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
“栓子是谁,你的儿子吗?”
“看见我家栓子了吗?”老妇人没理会桓温,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甭理她,她是个疯婆子。”东边离得最近的一个流民吆喝一声,端着饭碗走过来打量着桓温,警惕地问道。
“你找谁呀?”
桓温随口编了个理由,说是受东家吩咐,来雇些人到府上做活,工钱翻倍。
“大哥,帮帮忙,介绍几个呗。”桓温掏出几文钱,塞到汉子手中。
有了这个神通的药引子,汉子说起了情况。
“若是早两个月过来,这里到处是人,现在可不行,况且你家老爷要得是短工,难喽!”汉子话语之间留了口子,若一口拒绝,已经到手的钱就得吐出去。
“流民去了哪,我不知道,但是听说二月底来了几个人,操着京城的口音……”
京师建康宫西堂,乃新皇帝成帝的寝宫。明皇帝驾崩后,修建了崇德宫,专供皇太后庾文君起居。
崇德宫内,成帝司马衍将一大摞州郡呈送的奏折一一摊开。
“母后,这是各地上来的折子,都是盛赞新政之功。才几个月下来,郡县大治,百姓安生,王司徒厥功甚伟。”
“也是你父皇英明!”庾文君想起夫君,还未从悲痛中走出来,轻叹一声。翻阅几篇奏折后,眉头渐渐舒展。
身为妇道人家,她素来不干涉朝政,深居后宫,头等大事就是照顾好三个孩子。如今骤然临朝摄政,被推到权力争斗的风口浪尖,深感瘦弱的双肩难以承载明帝的重托,怎奈又无法推却。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夫君的英明就在于保留了干臣王导,这些奏折就是明证。有他的忠心辅佐,自己也添了信心。
还有,先帝的葬礼,他也办得风光而得体,既不违背夫君的遗诏,又彰显了在位的功德。
每每回想起来,都为自己曾经有过的不解而惭愧!
她不解政事,人情世故还是懂得不少。王敦叛乱时,朝廷上下要株连王导家族的大有人在,庾亮更是有鼻子有眼,说王家兄弟唱得是双簧,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背地里遥相呼应。
不管最后成败,他们总有一个能屹立不倒,这样,王家就能保全下来。
“也不知胞兄说得这些有何根据,多半又是排挤之辞。”
“见过太后,见过陛下!”庾亮是宫中的常客,明帝崩后他来得更加频繁。
“参见太后姑母,参见皇帝表兄!”
庾亮这次来,还带着侄子庾希一道过来。庾希是庾亮二弟庾冰的儿子,也是庾氏府中的长公子。
庾希行礼之后,南康公主听见他的声音,欢天喜地奔了过来,表兄妹手搀手出宫玩耍,孩子们对大人的事不感兴趣。
“兴男,慢着点,这疯丫头!”
太后膝下唯有此女,名叫司马兴男,封为南康公主,和庾家表兄弟常来常往,感情甚好。
“大哥,你看,新政颇有成效,皇儿的意思是再接再厉,照这样三年干下去,国势……”
“国势就完了,妹妹!”庾亮一听太后和皇帝齐声赞颂新政的成绩,憋了半年的怨气终于抒发出来,粗暴的打断太后的话头。
新政是王导主持,和自己没有关系,表扬新政就是表扬王导,自己哪能听得进去。
“舅舅何出此言?”一旁的成帝心有不悦。
不仅仅是因为庾亮不守臣子之礼,更因为这位舅舅逢王必唱反调。自己实在想不出,铁的事实面前,他还能如何诋毁。
“太后请看!”庾亮也从袖中拿出几份奏折。
“宣城太守桓彝来报,全郡失踪了九百多遗民,还有会稽郡,吴兴郡,芜湖郡。看看,这些全是,他们都报称流民失踪。”
“哦?竟有这等事!”成帝接过宣城奏折,一览之下,皱起了眉头。而且还都是青壮!
“妹妹,此事非同小可,我担心背后有人蓄意操纵,若是这样,怕对朝廷不利呀!”庾亮连唬带蒙,当然有他的用意。
“舅舅是担心有人利用这些流民,图谋不轨?”
“臣为此事,昨晚一夜未眠,思来想去,也正是此意!”
“那舅舅有何高见?”
“废止新政!”庾亮脱口而出,这句心里话深藏了半年,再望向二人,旋即改口道。
“暂停也可以,总归要查个水落石出之后再说。”
庾文君望着司马衍,期待他的意见:“皇儿你看呢?”
“朕以为不可!若出了一点差错就悍然废停先帝的功业,有因噎废食之嫌,还是从长计议为妥。”
“太后?”庾亮见妹妹向着她的儿子,低头不语,又转头看着自己的外甥。“陛下,臣身为辅政大臣,对军国大事,必须进献逆耳之言。”
“容朕再想想!”成帝起身离座,踱出宫门,他不想再听庾亮罗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