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将桓冲正和教头刘言川在说着话,还没来得及用餐,而身旁的餐盒大开,里面都是一些青菜黍饭,竟然一片肉都没有!
几个卫卒满面羞惭,垂头丧气,自己在操练,主将和教头都没闲着,而是率先垂范。
自己碗里有肉,还吃着精米,他们比将官吃的都要好,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他们不知道,刺史桓温还有衙署的文职,每日已经缩减为两餐,而且是稀粥青菜,能加上几块豆腐就算是改善伙食了。
粗茶淡饭,刘言川毫不介意,那日醉谈,兄弟二人终于把话说开了,乞活军不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深入战阵,一切等跟着桓温拿下成汉以后再说。
兄弟们也想建功立业,说不定在后世史书上能记下乞活军一笔,让他们没白来世上走这一遭。
今后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帮着桓温挑选人才,扩充亲兵,训练卫士,直到可以完全胜任他们的差使。
兄弟俩解开了心头的疙瘩,言川的斗志更加旺盛!
但兄弟二人都清楚,乞活军今后不会再招募新人了,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死一个少一个。
从鼎盛时的近万人,锐减至此,作为大当家,刘言川心里当然最酸楚。
这些年来,除招募了一些像伏滔身份一样的白籍之人以外,就没有新生力量加入。
咸康新政后取消了白籍,而寻常农家子弟谁会加入没有前途的山匪流民队伍?大势所趋,只能坦然面对!
桓温的肺腑之言,让他抛下了心头的包袱,更为桓温今后的志向和征程深深感染!而自己还有麾下这帮兄弟要做的,就是不遗余力,奋勇向前,追随着桓温的脚步!
年关将至,也是州衙最为困难的时候,袁真不愧是打理钱粮的好手,早就说过,省着点花,还能撑到岁尾。
这不,到了岁尾,的确是山穷水尽,囊无寸帛瓮无粟,怎一个窘迫了得!
桓温把身上能值些银两的物件都给典当了,说是光棍一条,身无长物,那是恰如其分。
而僚属衙役那一脸菜色更是平添了忧愁,尤为愧疚的是,他们等米下锅,却从来不向桓温开口,只是这样默默的和他一起承受。
桓温百无聊赖,这时见袁宏笑逐颜开的奔了进来,心想,袁宏这个时刻还能笑得出来,真是奇事一件,莫非是饿傻了!
“怎的,看袁军曹这神色,定是捡到了不少银钱!”桓温迎头打趣道。
“大人见笑了,属下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不过银钱倒是有一些,你看,白银三千两!”
言川过来凑热闹,打趣道:“哪来这么多钱,噢,袁宏,莫不是你背着恩公去打劫了吧?”
袁宏当场反击道:“呸!那种偷鸡摸狗的事,那是你大当家的看家绝活,我一介书生,没有那下三滥的手段!当然是大人自己的钱,是酒楼和客栈凑了些。”
桓温笑道:“真是难为他们了。”
“大人,客栈的兄弟还带来一个消息……”
桓温听完愣道:“褚家的车马!从长相看应该是褚建,他半夜和一女子幽会,不合逻辑啊。”
袁宏叹道:“可惜他们聊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二人在房内做了苟且之事,这国舅爷也是好色之徒!”
桓温摇了摇头:“不对,褚建如果好色,秦淮大街青楼多得是,没必要自掏腰包,来咱们价格不菲的客栈幽会。”
“或许是那女子出钱,也未可知呀。”
桓温暗自窃笑,笑袁宏真是无用的书生,几时见过有妓女自掏银子招揽客人的?那里面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事。
“你这样,一会去找桓冲,把京师里一些重要人物的肖像描述一下,交给兄弟们,让他们今后注意着点,这客栈说不定今后还能真派上大用场!”
“太好了,能解些燃眉之急。”
袁真见有了银子,呵呵乐了起来,谁让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呢!
“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言川嘴里嘟囔,袁真却不这么想,确实少得可怜,不过聊胜于无,虽说连三天的俸禄也顶不了,但可以先给那些文官属吏们支些买年货的钱,总不能让人一家老小连新年也要挨饿吧。
“俺既不是文官,又不是武将,看来这钱又没俺的份了。”
袁真看他嘟囔着,笑道:“再有三千两,也没你的份,除非你能多弄些来。对了,这些钱哪来的?下次还有吗?”
“当然是酒楼……”
“言川,过来!”桓温招了招手。
“恩公,什么事?”
桓温佯作有事吩咐,和言川步出大堂,狠狠斥责了言川,差点把酒楼和客栈的事情说漏了嘴。
“哎呀!”
刘言川狠狠拍拍脑门,歉意道:“俺一不留神,忘了这茬了,怎么?恩公,你对袁真也提防?”
桓温语重心长道:“不是对他提防,而是那两处所在,除了相干之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钱银子憋死英雄汉,这句话恰是桓温当下的处境!
荆州乃朝廷要地,今日却成了褚家的弃儿,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甚至让桓温开始自怨自艾,是自己拖累了荆州军。
长期以往,这荆州会不会垮掉?靠意志,是填不饱肚皮的!
打仗,打的是钱粮,如今,还未开战,就为钱粮犯愁,难道就这样空耗着,坐等军心涣散?
桓温告诉自己,不行,绝对不行,这样岂不正是褚家愿意看到的?或者这压根就是他们的诡计,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只要熬过明年春天,工商庶农能交上一半的课税和粮食,就可以度过危机,他掐指一算,还要等四个月的时间,怎么办?
桓温和衣而卧,久久难以入睡。
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是桓温的坚持和真诚所感染,天一亮,荆州城就出现了令人哽咽的一幕……
“恩公,快醒醒,门口全是百姓!”刘言川将桓温从被窝中拖了起来。
桓温直至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下,冷不丁被这样一吵,以为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百姓们聚集,怎么,是来告状还是又来给谁求情?”
“都不是,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桓温来至州衙门口,卫士们训练有素,已经围成两圈,将他护在垓心,不料全被桓温驱散。门外都是素衣打扮的百姓,这样做,只会让百姓们寒心。
而且,百姓们手中拿的不是镰刀木棒,而是……
有背着米袋子的,有挑着陶瓮的,还有老妪怀里抱着一只母鸡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老汉,拼命在赶着一头正在长膘的猪仔。
成百上千人齐聚在外,而远处,还有不少四乡八里的百姓们,络绎不绝向州衙而来。
“诸位父老!”
桓温迎了出来,笑呵呵拱手道:“不知今日齐来州衙,有何事赐教?”
“大人客气了,草民们何敢担赐教二字,年关将至,我等听闻大人为钱粮犯愁,特地是来给州衙送些年货的。”
“诸位相亲,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州衙钱粮充足,有米有肉,并不需要各位的馈赠,还是带回去给家里吃用吧!”
桓温不想从百姓口中夺食,便撒了个谎,不料,领头撵着猪仔的老汉一席话当众揭穿了他的谎言……
“大人就休要诓骗我等了,大人初至荆州时,老汉我就曾有幸得见,那时还白白胖胖的。这一年下来,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显老了许多,大伙瞧瞧,这像是有米有肉的模样吗?”
一句话逗得身旁的百姓大笑了起来,就连桓温等人也很腼腆,不由得乐出声来。
一个年轻后生提溜着两大袋稻黍,上前言道:“大人饿着肚子操劳军政,从未向咱们百姓伸手。乌雀尚知反哺,咱们要是无动于衷,就对不住大人的恩德了,连乌雀都不如,那还算是人吗?”
怀抱母鸡的老妪也上前劝道:“是啊,大人,就收下吧。”
桓温见这只母鸡应该还在生蛋,而老汉牵着的猪仔分明正是养膘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偷听到言川和桓冲等人的秘密,难道又是他们在捣鬼?
“敢问各位父老乡亲,是否有人鼓动或者威逼你们,还望实言相告,如有此事,我桓某定严惩不贷!”
老汉言道:“大人多虑了,自大人入主荆州,那是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兵民一家,和睦得很,哪来的威逼鼓动?听说,就连偏僻的当阳县的贪官都被大人杀了头,荆州城就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谁还敢这么不要命?”
逗得周围之人笑声不断,而桓温笑中带泪,情不能已。
一个古稀老翁,精神矍铄,旁边的孙儿一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搀扶着祖父,也来至跟前。
“大人,这是老叟亲手酿制的腊酒,大人可莫笑我这农家酒浑浊。要是以往,除非年节时才能喝上。现在,我老叟想喝就能喝上一口,这都是托大人的福荫,特奉送一坛让大人尝一尝。”
那孙儿递过酒坛,桓温双手接下,施礼道:“多谢老丈!”
众人一看,桓温收下酒坛,纷纷上前,嚷道:“我的!还有我的!大人不能厚此薄彼!”
桓温拱手拒绝:“乡亲们,这些都是你们一年到头从牙缝里辛苦积攒下来的,桓某怎忍心如此,受之有愧呀!”
老妪诚心劝道:“在大人治下,公差不仅不盘剥压榨百姓,还在农忙时节帮着插秧收割,和蔼可亲,就像是自己的子侄一样,百姓们知足了!我等怎能养饱了自己,饿坏了大人。”
老汉又道:“大人要是不收下,乡亲们是不会走的!实不相瞒,老汉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长,这样的衙门,也算是咱百姓盼到了天下大同的盛况!”
“诸位父老乡亲心意至诚,桓某也盛情难却,既如此,桓某率阖州衙署将卒谢过了!”
一会工夫,偌大的州衙大院堆放得满满当当,还摆放到了门外的街衢两侧。好家伙,袁真粗粗估摸了一下,足以补上三个月的缺口。
“众军听令!”
“列队行礼!”
州衙内外,千余名军士挺直腰杆,高擎枪戟,目不转睛,静静地肃立。用战士的尊严,无声的感谢着他们的衣食父母。
善良淳朴的乡亲们边走边还回望,挥手作别,满是深情。
桓温矗立不动,心潮澎湃,任泪水在清瘦的脸颊上无声的流淌,尽情的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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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淮河南北,到大江东西,一路上,桓温遭受了刀光剑影,却收获了底层民众的拥戴,这将是他继续前行的最大根基和力量,期待您的支持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