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王导府邸,王家子弟忙作一团。按照王导吩咐,所有尚未婚配的适龄子弟统统叫来了。
听说郗家千金品貌双全,知书达礼,颇有蔡姬遗风,十多位兄弟使出浑身解数,暗中较劲,其中就包括王导自己的两个儿子。
“红袖,取铜镜来,你看公子我穿哪件衣裳合适?”
“青城,快把我的折扇用檀香熏一熏。”
“不行,这挂件太俗气,把那块羊脂玉的佩件拿来。”
“两位贤弟,快请!”
王导乐呵呵的把郗鉴和温峤让进府内,桓温无处可去,跟在郗鉴后面,今日要一睹第一豪门的府邸,看看世家子弟的风采。
宾主略尽寒暄,刚饮上一盏茶,王导便迫不及待,领着郗鉴几人,走东堂到西堂,从南院到北庭。
府内竖石为山,引水成池,曲径通幽,九折连环。各种奇花异草赏心悦目,珍惜禽鸟婉转啼鸣。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王导不是让客人参观豪宅,而是要推销自己的子弟。
从宫里回来的路上,他旧事重提,把原本来京奏事的郗鉴硬生生拽上择婿之旅。
“哎呀,果然是名门高第,衣冠之家,世出不凡。一个个朱唇冠玉,丰神俊朗,神采奕奕,儒雅风流!”
郗鉴高声称赞,温峤随口相和,而桓温的确开了眼界,不得不服。
腹有诗书气自华,不愧是高门子弟,从言谈举止,到相貌穿戴,绝非寻常之家可以比拟。
桓温低头再看自己的穿着,怎一个寒酸了得!
从湖心亭到假山,从西厢房到东厢房,子弟们要么朗声吟咏,要么焚香抚琴,要么挥毫泼墨,要么挥剑起舞,竭尽所能,卖弄着自己最为擅长之处。
王导此前有过交代,谁能被选上,婚后即赐宅院一座,还自掏腰包,承担一应迎娶所费。
颗颗皆如南海之珠,熠熠生辉,郗鉴赞不绝口。可是,从他脸上,王导看不到他有一丝满足。因为每位子弟身旁,他都走马观花,没有驻足停留。
这下可糟了,这么多宝玉,他一个也相不中,难道心生悔意?王导沮丧莫名,他不想错过这桩政治联姻的机会。
宾主兜了一炷香工夫,才勉强走完一圈,桓温感觉后背微汗渗出。
王导眼看没戏,心内懊恼,返回时路过刚刚走过的东跨院,郗鉴停下脚步,探头向里观瞧。
只见东墙壁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握着根胡瓜,大口嚼着,袒胸露乳,旁若无人。
王导本就心里难堪,而这个子弟不修边幅,吊儿郎当,更让他脸上无光。两步走上前,便要斥责一番,出出心里的火气。
“太傅,此儿佳婿也,正合我意!”
郗鉴这么一说,王导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阖府上下,就数此子相貌最差,怎就入了郗鉴法眼?
“羲之,羲之,你怎如此邋遢,快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王导连惊带喜,笑容可掬,大声喝道。
王羲之懒洋洋起身见礼,一起身,当作枕头的一摞子书滑落地上,其中一本正滑至郗鉴脚旁。低头一看,是本《谢曹公书》字帖,还有老庄之类的书册。
“亲家翁眼光独到,我王家阖府上下这么多子弟,论相貌,论学问,我最欣赏的就是这个侄儿!”
王导口不对心,见大事已定,心花怒放,领着宾朋迈向宴堂。
“亲家翁,今日两家喜结良缘,又有温贤弟作陪,该高兴才是,怎还眉头紧锁?”
郗鉴搁下酒杯,叹道:“酒是喜酒,可事却不是好事,想想今日之朝会,总觉得苏峻不会轻易就范。太傅,此刻没别人,能否实言相告,你是怎么想的?”
“莫谈国事,老夫赋闲之身,就甭操这份心了,多说无益,还是此物最受用。”王导举起酒杯,自饮一口,那表情无比受用。
禁不住郗鉴和温峤软磨硬泡,王导无奈之下,只得稍加评点:“苏峻其人能在乱世中生存,而且兵强马壮,靠的是什么?是趋利避害!所以,要想打他人马的主意,难呐!”
“那你方才在圣上面前为何不说?”郗鉴猛的搁下酒杯,不满的问道。
“亲家翁,老夫的处境是何样尴尬,你和温贤弟最为清楚。说了有用吗?太后不高兴,国舅也听不进去,白白遭人冷眼。老夫若强行规劝,岂不自讨没趣!”
郗鉴想想,是这么个道理,现在朝堂上庾亮的声音最响。
王导委屈道:“你没听到吗,已经有人在圣上面前给老夫扣上一个交接苏峻的罪名,我还怎么苦谏?老夫自卸任以来,发觉很多事情,强辩无用,要用血淋淋的事实来唤醒他们。”
这种场合可遇而不可求,桓温不放过每一句话。
他没想到,王导果然老谋深算,即使在大是大非面前也绝不会死谏,而是根据形势,掌握方法,说话有分寸,举止有度。
“国事到此为止,咱们现在只谈天,不谈事。”王导说到做到,酒虽饮了不少,但神志清醒,始终不议朝政。
气氛顿时变冷,温峤见此,讲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化解了尴尬。
“今日领略太傅的府邸,我深有感触。想起几个月前宣城之行,觉得蛮有趣的。说起宣城郡城,方圆其实和建康相差无多,可是当你站在大街上远望,发现宣城小如弹丸,而建康则如庞然大物,你们可曾发现其中的玄机?”
温峤得意的卖关子,郗鉴摇头不语,桓温对宣城太熟悉,确实如此,但从没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名堂。
而王导则颇为自矜,笑而不语,没有点破。
“这就得益于建造者的匠心独具和辽阔胸襟。众所周知,江南川泽纵横,州郡陆地相对狭小,和中原相去甚远。如果也像洛阳长安一样道路笔直,阡陌通畅,则一眼便能看至尽头,觉得帝都不过如此。”
见众人频频点头,温峤说出了答案!
“而现在的建康呢,街巷众多,纡曲回环,道狭而深,若不可测。若是不明就里的宣城人来此,一定会惊叹京师宽广无疆,其实大小和宣城差不多。”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确实是这样的!
“温儿,你知道建康城是谁的手笔?”
桓温稍加思索,有了答案。
“一定是太傅大人的手笔,正如这庭院一样,从外面看,乌衣巷并不是很宽,从高处看,府邸并不宏大,可是走上一圈,背上却汗涔涔的。这和建康城异曲同工,所以说,一定是太傅的大手笔。”
王导噗嗤一声,绽开笑容:“见笑见笑,这点也瞒不住诸位。”
然后一指桓温,夸赞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观察细致入微,思路清晰透彻,浑身上下洋溢着幼虎之劲,桓太守教子有方,令老夫羡慕!”
桓温冷不丁被这几句赞赏熏得晕头转向,腼腆地低着头,对这位遭受庾亮排挤打压的老太傅竟又产生了好感。
而且他还深有感触,建康城的深邃和王府的迂曲,恰如王导高深莫测的城府和细腻入微的心思!
乌衣巷的饮宴,很快传到了青溪桥。
“伯父,听说郗刺史去乌衣巷饮宴,两家要结为秦晋之好。”
庾亮下值回到府里,庾希马上禀报了此事。
“难怪郗鉴几次对我新政指手划脚,原来是为他的亲家打抱不平,巴不得我的新政也胎死腹中,真是可恶!”
庾亮以为郗鉴早有预谋,因而愤愤不平。
庾希还稍稍理智一点,说道:“可是侄儿觉得郗鉴为人还算公正,不至于千里迢迢往返京城就是为了给新政抹黑吧?”
庾亮恼道:“怎么不是?你想过没有,如果真照他们那样做,派兵包围历阳,苏峻还以为我出尔反尔,不讲诚信。苏峻呢,一定以为是被朝廷愚弄,战火很快就重燃。咱庾家什么都能应付,就是不允许开战,因为无论胜败,损失的都是庾家!”
说起权谋,庾亮也有自己独到见解。
“朝廷败了,结局无非两种。要么苏峻大权独揽,那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要么篡位自立,司马皇室被取而代之,我庾家就是无本之木,还是没有好下场。”
庾希问道:“那咱家就一点胜算也没有吗?”
“伯父我强在谋略和手段,唯一欠缺的就是统兵作战。而要消灭苏峻,必须要靠武将,这时候已经被冷落的陶侃还有郗鉴就会重新炙手可热,说不定姓王的也乘机会冒出来。”
对侄子,庾亮没有文过饰非,非常坦诚。
“希儿,你想,军饷是尚书台出的,而战功都是他们的,咱们出力不讨好,一无所获。不仅破坏我的新政,恐怕尚书令的位置都保不住。你说,我怎会容忍战火再起?”
“伯父高瞻远瞩,侄儿受教。”
“其实郗鉴此人,还有那个跟他爹一样犟的愣头青桓温,他们所言也有点道理,但伯父就是不能答应。他们所说的,我必须要反对,但他们话语背后的道理,可以悄悄的采纳,为新政裨补阙漏。”
庾亮这一招,也蛮高明的!
“为此,伯父已经有了新的打算,待八月底摆平历阳之后,再酝酿一个新招数,彻底让郗鉴那厮的担心成为多余。”
“高啊,伯父明驳其言,暗用其计!”
“希儿,庾家大业需要每一个子弟竭尽所能,所以你们今后都要研习兵法,多到军中历练,争取早日能培养出几个良将。手中没有兵权,总归心里不踏实!”
庾亮只看到自己的优点,却看不到别人的长处!
他费尽苦心钻研的下一个招数,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彻底打翻了自己这艘小船,大晋的破舟也几乎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