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连遭庾亮两次莫名其妙的羞辱,满腹委屈的走出大堂,鼻子酸酸的,觉得自己真没用,给郗鉴大人脸上抹黑了,心里惭愧,生怕被别人瞧见自己的尴尬。
结果,刚到了门外,却看见了殷浩的背影,他一闪而过,正快速向后堂轻脚走去。
桓温还不知道,殷浩刚才一直躲在大堂外探听。
“发生什么了,怎么愁眉不展的?”
殷浩听到了后面落寞的脚步声,转身打量着桓温,关切的问道。
桓温紧憋的泪水止不住涌出,打湿了面颊,断断续续把方才的情形一说,哽咽道:“我真没用,给刺史大人丢脸了。”
“唉!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算了,别哭,等一会大人回来再说吧。”殷浩也不知是安慰,还是责怪,反正他拿出了绢帕,递给桓温。
郗鉴心事重重的送走庾亮,回到后堂,桓温余泪未干,连忙上前认错。
“你何错之有?我的想法其实和你一样,你刚才是在代我受过,该认错的是我!”郗鉴这时显出了真性情。
殷浩一看这架势,非常灵巧的改口言道:“大人,我认为桓温说得没错,庾亮为何要一意孤行,发那么大火气?”
“他啊,对苏峻有成见,当初明皇帝让他拉拢苏峻勤王时,他就消极抵制,为此还遭了训斥。不仅不反省,还把怨气发泄在苏峻头上,现在他势头正盛,更是刚愎自用,听不得不同意见,将来怕是要吃亏。”
郗鉴很担心庾亮会再出昏招,叹口气,又说道:“也罢,等下次回京,有机会我再劝劝他。桓温说得对,现在召苏峻回京任职正是时候,等他坐大之后,再要调任,恐怕悔之晚矣!”
不过他转念一想,庾亮有一点说得很对,就是他对苏峻的判断。
的确,苏峻未能受任辅政大臣,又屈居历阳小郡,因而对朝廷耿耿于怀,心生不满那是一定的,否则也不会暗中招募流民,真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
至于庾亮说苏峻要效仿王敦,郗鉴觉得是杞人忧天!
苏峻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实力。他此举不过是爱哭的孩子,想多吃一口奶,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朝廷不能为此而把他逼急了。
新年后的第一次朝会终于拉开了帷幕!
式乾殿上济济一堂,除了辅政大臣、亲王显贵,还有一些州郡官长也奉旨参会。
成帝端坐式乾殿巨大的龙椅上,瘦小的身材和巨大的椅子很不协调,稚气未脱,太后庾文君凤冠霞帔,正襟危坐。
此次朝会恰是新政推行一年之际,按常理,围绕新政推行以来的成效和亟待改进之处,应该是君臣重点商议的话题,主角自然是王导。
可郗鉴发现,除了温峤、陶侃、桓彝还有丹阳尹何充等寥寥几人以外,绝大多数与会者对新政缄口不言,仿佛根本就没这么一回事。
这可真是怪事一桩!
郗鉴也替王导叫屈,轰轰烈烈大干了一年,新政成效有目共睹,为何瞬间就遭受冷落?
他瞥了一下极力反对新政的庾亮,此时朝堂的氛围正合这位国舅爷的心意,脸上闪现着不易觉察的笑容!
这个笑容,还有接下来朝议的方向和进展,让郗鉴顿时明白,此次朝会为什么不谈新政了。
因为它就是为庾亮而召集的!
一片尴尬中,王导拿起奏折,禀报了新政的情况,算是一年以来的小结,没有想象中的掌声,没有期待的应和。
成帝心知肚明,左右扫视一下群臣,实在看不下去,嫩声道:“王爱卿志虑忠纯,为新政不辞劳苦,殚精竭虑,辛苦了!”
皇帝的褒奖如鹤立鸡群,独自起舞,呼应者屈指可数,郗鉴自是其中之一。
这一声褒奖,其实并不是对新政的成效下结论,只是赞扬王导辛苦付出而已。而对茕茕孑立的王导而言,却是莫大的安慰!
“陛下过誉了,此乃臣之本分。”
王导屈膝下跪,叩谢君主的肯定。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左手支撑不稳,整个身子摔在地上,右手的奏折甩出了几步远,场面甚是狼狈。
郗鉴就站在他身边,根本未曾提防会有这一出,连忙俯身扶起王导。
成帝见王导摔倒,起身相问:“爱卿,不要紧吧?”
“臣,臣头昏眼花,手脚麻木,在朝堂出丑,望陛下见谅。”
“陛下,哀家看,司徒大人这是累的,太过操劳了!”
凤座上,摄政的庾太后轻启朱唇,凤体稳如泰山,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摔。
“王爱卿是老臣,这些年为大晋忠肝义胆,为朝廷鞠躬尽瘁,栉风沐雨大半辈子,已近花甲之年仍勤于朝事,再硬朗的身子骨怕也吃不消呀,本宫心有不忍。”
王导垂下头颅,很默契地回道:“多谢太后体恤,臣最近一年,尤觉年老体衰,纵有老骥伏枥之心,无奈力不能逮。太后,陛下,臣,臣请辞本兼各职,颐养天年,望恩准!”
风云乍变,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导突然请辞,比刚才突然摔倒更令人吃惊,郗鉴不知就里,着实很惊诧。
因为他刚才一拉一扶时,发现王导的臂膀很有力道,脸色也很红润,根本没有太后所说的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而且,他五十刚出头,距离花甲之年还早着呢。
郗鉴不明白王导唱的这是哪一出,太后的结论又是从何而来?
庾亮朗声为王导说话:“太后,陛下,臣以为王司徒如朝廷砥柱,劳苦功高,万不可准其请辞。”死对头为王导说话,又大出众人的意料。
郗鉴听糊涂了,他极力在回忆,今日早上,他明明看到旭日是从东边升起的呀!
接下来,庾亮一句话解释了他的疑问,原来今日之事不反常,而是再正常不过了。
“臣以为,即便司徒大人心力交瘁,也不能准其请辞,臣想,可改任太傅,位列三公之首。这样的话,既是对司徒新政事功的肯定,而且,朝廷若有疑难之事,陛下也好就近垂询。”
成帝瞥了太后一眼,太后没有异议,面无表情。
这决绝而难堪的事情摆在年少的皇帝面前,竟无力反驳也无法推卸,他必须要做出违心之举了。
他回想起去年,从腊月初开始,大舅舅庾亮,二舅舅、三舅舅等人轮番来到崇德宫,劝说太后下诏,让庾亮执政,代替王导。
庾文君心情复杂,她是庾家的女儿,家族门户利益必须要考虑,而且庾亮每次都抬出亡父的临终遗言相逼。
但她现在代表皇室,儿子的皇权也不能不维护。面对哥哥们的轮番游说,苦苦相逼,她自觉招架不住,苦恼不堪。
她明白哥哥的心思,庾亮一心要取代王家成为第一门族,而此刻机会正好。因为王导不仅理顺了成帝登基后一系列纠缠复杂的问题,而且新政一年来打下的实力,可以为庾家所用。
庾文君愁眉苦脸好几日,一直不忍开口,闷闷不乐。
成帝瞧在眼里,心疼母亲,一次,在崇德宫里,他违心道:“母后不必为难,既然舅舅执意如此,就给他个机会让他试试吧!”
儿子体贴懂事,庾文君很感动,更让她欣慰的是,她知道庾亮一直喜欢多病的司马岳,对司马衍向来看不上眼。儿子虽然小,但是胸襟很开阔。
司马衍内心里也不喜欢庾亮,但他为了母亲却答应了!
“庾爱卿之议,甚为妥当,准奏!拟旨,罢王导司徒及辅政之职,改任太傅。庾亮兼任尚书令,主持朝廷日常政务。”
“谢太后,谢陛下天恩!”
王导还在小心翼翼的屈膝叩拜,这时,他不用再摔倒了。
而庾亮动作麻利,御座上的声音还没落下,他已经跪伏在地,领旨谢恩了。
成帝亲自下阶,搀扶起王导,言道:“太傅尽管不再料理朝廷政务,但还要为太后,为朕,为朝廷出谋划策,进献雅言,眼下清查流民一事,还要多费心才是。”
“老臣不敢,老臣自当知无不言。陛下,说起流民清查之事,老臣坚持以为,不宜操之过急,更不能有所偏重。”
王导此时,无官一身轻,拿出了不少奏折,言道:“昨日尚书台收到不少地方的折子,特别是历阳和寿州。他们大倒苦水,说一切都遵照朝廷的法度,并无私自招募之事,一定是朝中有人误会。”
成帝看了看,言道:“苏峻的折子朕也看过,确实有抱怨之意,不过口气比去年缓和得多,他所说的安守本分绝无私募流民之言,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臣不敢妄言!”王导回道。
“臣只知道,他们兵骄将悍,麾下尽是粗鄙之人,归化不久,尚不知朝廷礼仪法度,其情可原。而且他们也为朝廷出了力气,如果一味苦苦相逼,难免让人心寒。臣想还是以宽慰为主,从长计议,日子久了自然水到渠成。”
“嗯,太傅所言不无道理,朕可不想让人非议朝廷有兔死狗烹之嫌,尚书令,你以为呢?”
成帝十分赞同王导的意见,又望着新任的尚书令。
庾亮朗声言道:“陛下,太傅之言,臣不敢苟同。所谓除恶务尽,若苏峻真是恶人,必须要除之于萌芽。如真的安分守己,那又何惧稽查特使?”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毛病!
庾亮又道:“臣以为,必须要打压一下他们的戾气,以儆效尤。否则今后陛下的威严何在?朝廷的法度何在?”
成帝左右为难,看看王导,又看看庾亮,折中了一下,言道:“那等三月之期届满后再看吧。”
郗鉴此时才悟出道道!
半个月前庾亮在徐州说朝廷要有大的人事变动,说的就是此事。难怪庾亮言之凿凿,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此事,或者是背后都内定好了,今日的朝会不过是走过场。
难怪今日朝堂上群臣避开新政不谈,就是怕刺激这位新任尚书令!
而且,王导请辞,群臣哑口不言,表情宁静,保持了高度的一致,肯定是事先有人吹过风。
是谁呢?
就是庾亮!
郗鉴发现自己后知后觉了,用愚钝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此刻才明白了原委。
庾亮不顾疲劳,往返千里跑到徐州就是在吹风,在拉拢,在探探底。而且,自己还敢断定,除了徐州,庾氏兄弟肯定还去过不少州郡,一样的口吻,一样的目的!
殷浩探亲回来,他所说的京中流言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人故意散布的,目的就是试探一下朝野的反应。
现在看来,这条流言的来源不是青溪桥就是崇德宫!
“恭贺大人步步高升!我等愿竭力听候驱遣。”
“大人身兼三职,实乃朝廷擎天玉柱!”
“大人荣任尚书令,实至名归。还望庾大人今后多多关照下官,关照敝州!”
“好说,好说!”庾亮被同僚团团围住,沐浴在春风中,欣喜道:“诸位,清查流民之事还望鼎力相助,宁可枉纵,不可遗漏。”
“我等悉听钧命!”
郗鉴惦记着桓温的那番话,心里忧虑,担心自己一人之力太轻,说服不了庾亮,因而拉着温峤说起此事。
他知道温峤和庾亮私交很深,结果温峤也有同感,二人并肩而立,静静等待,因为庾亮被围得水泄不通,实在挤不进去。
终于,庾亮从人缝中瞧见了他们,满脸堆笑,依依不舍的打发走诸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
温峤的面子,他不能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