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桓温一提醒,郗鉴也深感流民失踪之事非同寻常。腊月中,卫将军府果然派人到徐州督导流民清查事宜。
来的不是一般的特使,而是郗鉴都意想不到之人!
只见徐州城如临大敌,全城戒备,从西城门到州衙大堂,沿路数十名军士手执笤帚清理路面,再洒净水冲刷。
郗愔麾下的巡防营悉数出动,明盔亮甲,军容齐整。郗鉴亲自立于城门口,恭迎来人。
“这么大阵势,来头不小哇!”
“就是,连刺史大人都亲自出城迎接,一定是朝中要人。”
在众军窃窃私语的猜测声中,一彪人马威风凛凛,簇拥着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徐徐而来。从甲士的兵器到战马的个头,还有马背上的鞍具来看,比徐州兵要高上两个档次。
马车稳稳停在城门口,十几名护卫持刀挟弓,环伺左右,一切停当,可车中人迟迟不见要下车的动静!
郗鉴还在纳闷,不知对方何意。
殷浩在一旁悄声提醒道:“大人还是亲自到马车前迎接为宜。”
“好大的谱!”郗鉴顿时会意,苦笑一声,走到马车旁,亲自挑开车帘!
桓温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卫将军、当朝国舅、辅政大臣庾亮。肤色白皙,姿容俊美,举止之间透着庄重而威严,三十五六岁年纪。单从外形来看,让人平添出一种敬仰之感。
“庾大人大驾光临徐州城,下官及阖衙僚属迎接来迟,望乞恕罪!”
“唉!你我二人私交深厚,何须被这套俗礼左右,郗大人快快免礼。”庾亮笃悠悠下车,神色自矜,做足了派头。
郗鉴在前引路,二人直奔州衙大堂。
桓温纳闷的问道:“殷兄,庾大人此举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会让刺史亲自到车前相迎,一会又说不必拘礼,还埋怨洒水垫道阖衙迎候之礼太过隆重。”
殷浩故作高深,笑视桓温:“他嘴上是在埋怨,心里却很受用,大人物心思深沉,嘴上说的未必就是心里想的,心里想的未必就是嘴上说的,你好好学着吧。”
“这不是口不对心嘛!”桓温嘟囔道。
大堂上,郗鉴早有准备,昨晚花费半宿工夫将徐州清查流民的进展情况详细整理出来,光材料就几十页。
庾亮主位就座,听了没几句,就东张西望,显得心不在焉。
郗鉴才刚开了个头,后面还有很多重点没有汇报。
殷浩就站在他身后,将一摞材料递了过去,借机在耳边提醒了一句。
郗鉴点点头,收住话头,将材料送至庾亮面前。“庾大人,这是本州详查的情况,请过目。”
庾亮接过,粗粗浏览一番,又搁在案上,启齿言道:“郗大人进展神速,材料翔实而得体,可见下了不少功夫。本官对徐州清查之事甚为满意,回京后一定如实奏明圣上,嘉奖徐州。”
“分内之事,怎敢邀功?多谢庾大人好意。”郗鉴起身施礼。
“郗大人,本官此来还有别事要单独相商,让闲杂人等回避吧。”果然,庾亮来徐州,用意不在流民身上,而是别有所图。
“郗兄,就你我二人,别拘礼了。”
众人退却,大堂上就剩下庾亮和郗鉴,郗愔带着殷浩和桓温在院中站着待命。
茶水热气腾腾,白雾缭绕,郗鉴不知这位国舅单独要谈些什么!
论私交,自己还温峤稍稍近些,对其他重臣并无偏重。如果非要分个远近,他和王导还能说上几句,和庾亮确实话语不多。而且,从去年的平叛来看,他并不认可庾亮的能力。
庾亮突然直奔主题,令他猝不及防!
“郗兄,你对此次新政作何评价?”
“新政,当然是……”郗鉴呷口茶,把好字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庾亮和王导不睦,殷浩方才两次提醒,也让他领会到对庾亮说话要察言观色,不能贸然下结论评判。
如果说新政好,庾亮一定不满。要知道,徐州还缺编一万人,在庾亮手里,迟迟没有调拨过来。
没办法,同样是辅政大臣,自己终究是徐州的守将,州城的安危比朝堂上他们的勾心斗角重要得多,此刻不能贸然开罪他。
“这个,郗某长年驻守边城,心思全在于保境安民,对新政知之甚少,庾大人以为呢?”郗鉴违心之词,想搪塞过去。
庾亮也不傻,见对方停顿了片刻,将问题又踢回来,微微一笑:“郗兄想为新政唱赞歌是吧,无须隐瞒。说实话,本官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剑走偏锋,越来越离谱。一年下来,成效是有一点,而恶果更大!也不知这是否是先帝的意思,还是他王导曲解了圣意?”
“大人是说流民之事?”
郗鉴说了一句,本想投其所好,敷衍一下,结果被庾亮抓个正着。
“英雄所见略同,难得郗兄也由此见地!实不相瞒,本官查到不少线索,流民失踪,和王司徒脱不了干系!”
见郗鉴似乎不信,庾亮抛出证据:“城南幕府山一带有大片新建的庄园,雇佣很多流民帮工,而那个庄园和王家绝对有牵连,而且不止这一处。再有,城内谢家还有其他大族都有份!”
郗鉴不知是否属实,点点头。
庾亮以为对方赞同自己的判断,朗声道:“他们这是损公肥私吧,是在挖朝廷墙角吧,是监守自盗吧。你说说,该不该严查?”
“该!”郗鉴高声赞同。
难道庾亮严查流民只是为了查王家而排挤政敌?这好像也是假公济私,郗鉴暗忖道。
郗鉴好像误会了对方,只听庾亮接着道:
“不仅如此,此事还牵连苏峻,本官掌握确切消息,历阳郡私下招募流民,不垦荒,不种田,那他意欲何为?依我看是包藏祸心,其实本官真正要查的就是他,就是担心他效仿王敦,让朝廷再罹祸患!”
郗鉴闻言一惊,惊的不仅仅是对方给苏峻下了这样冷森森的定论。
还惊的是,庾亮指挥平叛不才,对拔除大晋隐患却有独到的敏锐,对维系朝廷安稳有他的忠心!
“这样,庾大人,郗某麾下有个队主在苏峻帐下干过,非常了解此人,不如听听他的想法。”
庾亮无法推辞,勉强答应:“也好,郗兄手下无弱兵,那就见见这个小队主吧。”
郗鉴本意是想给桓温一个露脸的机会,谁知弄巧成拙!
“卑职见过庾大人!”对方官威十足,桓温很紧张。
“说说吧,新政如何?”庾亮头也不抬,问着同样的问题。
“卑职说不好,就是从宣城的情况来看,新政很好,百姓得了很多实惠,还有就是……”
“啪!”庾亮一拍桌子,茶盏震得离开了案子,恼道:“没让你说新政,本官为你苏峻其人如何?”
“大人息怒,息怒!”郗鉴陪着笑脸。
“桓温,把你对苏峻所知的情况,对了,把他的丑陋嘴脸向庾大人详细禀报一下。”
郗鉴特意强调嘴脸,免得桓温回答的方向不对,这时候可不能说苏峻半点好处,因为庾亮又不爱听。
桓温很委屈,刚才庾亮明明问的是新政,转眼切换成苏峻,变得好快,和小公子郗超的孩子脸一样。
“哦,苏峻其人恶贯满盈,罪行昭彰,虽弃尸街肆也难以赎其罪!”
桓温把苏峻如何杀恩主曹刺史满门、如何暗通赵人还有交通祖约的经过详细禀报一番,庾亮时而展眉时而咧嘴,越听越开心。
“怎么着,郗兄,本官没说错吧,苏峻人面兽心,从去年勤王之举就足见他两面三刀,想左右不吃亏。这样的小人,朝廷当初就不该用他,还封他做历阳太守,距离京师咫尺之遥,实为不智。”
郗鉴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很想大声说一句:“是你力荐的明皇帝,说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更好掌控的呀。”
庾亮胆子够大,竟然归咎于先帝,还浑然不觉:“所以本官认为,此次清查流民就拿他开刀!”
“不可!”桓温脱口而出,郗鉴为之一惊。
而庾亮眉毛高挑,一个小小军卒胆敢质疑自己的决定,端着茶盏的手在发抖,眼看就要发作。
“庾大人请用茶,莫急莫急,别和小卒子一般计较,且听他要说什么。”郗鉴赶紧起身说了一句,替桓温圆场。
庾亮也不想在郗鉴面前失去风度,放下茶盏,瞪着这无名小卒。
“大人莫误会,卑职的意思是,苏峻其人睚眦必报,喜怒无常,一旦惹恼了他,他会不计后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样反倒不妙,只会坏了大人的妙计!”
“那你有什么主意?”庾亮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苏峻一心要当高官,不如趁他招募的流民还未形成战力,调他到朝廷任职,慢慢剥夺其兵权。然后再切断他和祖约的联系,防止形成朋党,这样才能……”
庾亮冷笑道:“真是笑话,苏峻这种人怎配忝列朝堂之上!再者,王敦八万大军,还不是兵败身死,他小小的苏峻能掀起什么大浪。”
接着,手一挥,懒得看桓温一眼,不屑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会耸人听闻,哗众取宠,朝堂大政岂容你妄议?朽木不可雕也,出去!”
桓温莫名其妙又被羞辱一顿,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眼噙热泪,低着头,灰心丧气挪着步子。
“慢着!”庾亮冷冷道。
郗鉴闻听,内心对他非常不满,认为庾亮对年轻人疾言厉色有失体统,此刻莫非他还不解恨,好言劝道:“庾大人,此子也是一番好意,说得不对,不用理会便是,何必?”
“大人有何吩咐?”桓温不敢抬头,弱弱问道。
“你从青州又到了徐州,为何对宣城之事如此清楚?”
“哦,庾大人有所不知,他乃是宣城太守桓彝的长子桓温。”郗鉴解释道,心想,都同朝为官,不会再发作了吧。
“桓温,果然有乃父之风,下去吧!”庾亮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是夸奖还是不屑。
桓温走后,二人又聊了一阵子。
“郗兄,本官不妨透露一下,朝廷最近要有重大人员变动,今后还望郗兄鼎力相助于我,呵呵!”
至于调整谁,如何调整,庾亮没有详述,但肯定是他要得势,否则不会有拉拢之意。
郗鉴还想打听,庾亮只是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很快便知分晓。”
在州衙用好中饭,庾亮便匆匆离开了徐州。
果然,在十几日后新春第一次朝会上,郗鉴才知道庾亮重大人员变动指的是什么,原来对方早就知道了,或者说早就定好了结果!
而这个结果是他十分不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