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内的兵马,庾家兄弟的赤忱,县衙的冷眼,让司马奕心有所动,低头思索,权衡得失。
又有庾美人在一旁嘤嘤道:“这西柴里形同囚笼,困住了真龙天子。如今天赐良机,陛下万万不可辜负。哥哥他们赤胆忠心,胸有成竹,一定会成功的。”
司马奕又望着窗外,踌躇彷徨。
“若陛下仍犹豫不决,等桓温回师篡位,陛下想苟活的机会都没了。与其受辱而死,那,那妾身不如现在便撞死了事。”
说罢,庾美人便欲向墙壁撞去。
“皇后且慢,好,桓温夺我江山,杀我美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两位爱卿,若能助朕复位,愿共享天下!”
“陛下英明,我等誓死效忠陛下!”
大军已经到了淮河南岸,天黑了下来。
过了河,就要分头行事了,桓温唤来诸人又耳提面命一番。
次日午时,桓温到了梁郡,便将帅帐设在芒砀山北麓,言川和谢玄他们昨夜便分头而去。
桓温出了大帐,沿着山麓信步而走,回想着临走时司马昱和谢安劝阻自己亲自领兵作战的话:
“尊贵有危殆之惧,卑贱有沟壑之忧,晋将毕万七战皆获,然死于牖下;蜀相费祎从容坐谈,终毙于刺客。故而,甘心履危,未必逢祸;纵意处安,未必全福。”
“还请大司马三思而后行!”
想想的确有理,自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可以轻入战阵,驰骋自如。
那时,自己只是一个兵,一个将,死了也就死了。而此刻,自己一身系着桓家安危,系着朝野命运,系着天下格局,已经由不得自己的兴致。
此刻,他只能坐镇中军帐,放任这帮初生的牛犊来搏虎。
他们可以酣畅淋漓,可以无牵无挂,一将功成,沟壑尸平。唯有如此千锤百炼,方能披荆斩棘,脱颖而出。
夕阳西沉,山间的草木沐浴着余晖,在地上留下斑驳陆离的影子。这一幕,不知自己经历了多少回。
眼前的芒砀山,没有谁能比自己再熟悉了,再有感情了。在这片山中,自己得到了很多,失去了很多!
脚下这块土地里,兴许就埋着尸骨,星星点点的青草,或许就因为浇灌了兄弟们的鲜血而盎然。
这里,王导来过,庾亮来过,褚家也来过。虽然姓氏不同,但结果一样,都是丧师失地,铩羽而归!
这是为什么?
桓温陷入沉思。
王导两次北征,两次败北,大晋数万儿郎抛尸于此。王家兴兵的目的自己还记忆犹新,和庾亮一样,想通过军功以提升个人声名和家族地位,在朝堂的权斗中博取更多更大的利益。
王导败北,还是输于战场谋略不够,军士骑战之术不强,虽有糊涂昏聩之策,盲目草率之举,总而言之,主要还是输在实力上。
而庾亮则不同。
梁郡城下,机会明明唾手可得,可他身在战场,心里却走了神,满脑子都是战场之外的波诡云谲。
为尽量荼毒乞活军,消灭桓温的臂膀,使得今后无人能威胁到庾家,而错失良机,让冉闵得以潜入城中,最终因个人私利,酿成惨祸。
那次惨败非力不足,而是想借刀杀人,排斥异己,是心术不正。
而褚家更甚。
褚华的北上是为了拖住桓温,为谋害穆皇帝制造机会。褚建北上,是为了勾结外敌,杀死桓温,卖国求荣,试图颠覆大晋江山!
几次北伐,比较之下,是相形见绌,每况愈下!
王家争权夺利,人之常情,可以忍;庾家排斥异己,借刀杀人,也能忍;而褚家之罪行令人发指,已经不是我桓温个人之敌,而是堂堂华夏衣冠之敌,大晋苍生之敌。
他们没有哪一家,没有哪一回,是像此次一样,为了北伐而北伐!
不到三日工夫,第一个捷报传来,谢玄不负厚望,不仅稳固了徐州,还拿下了金乡兰陵二郡,大破秦人,斩首万余,将秦人压缩在兖州,寸步无法南下。
而西北,朱序和桓玄则遇到劲敌,虽然在孟津渡伏击成功,但秦人大军近在上党郡,援兵源源不断,成胶着之势。
桓温接报,便派言川尽遣帅帐五千卫卒火速进援。同时严令言川,会同不日将至的老四他们,务必要重创秦人,让他们今后不敢南窥。
桓温大帐,只留下了五百卫卒。
这倒是一个现成的机会!
他对两名卫卒面授机宜,吩咐他们昼夜兼程,奔赴建康。
京师,他也放心不下!
尚书台衙署,司马昱和谢安分工协作,井井有条处置着政务,而郗超忽然染疾,告病休息。
天色将晚,二人也不敢懈怠,手头还有州郡进呈的垦荒奏事还未批阅。
此时,兵曹差人来报。
“禀告王爷,大司马派人传信,洛阳之战受挫,大军陷入秦人围困,形势堪忧。大司马下令,尽出京师守军,星夜兼程,务必在三日内赶至洛阳,不得有误。”
二人闻言心惊,放下手头冗事,相视一眼,知道事情紧迫,不可耽搁。
谢安会同兵曹筹措粮草辎重,司马昱赶往驻军营帐传令,同时派人持自己的名帖到桓府告知桓冲。
而桓冲在府内心急如焚,因为不知为何,突如其来的一场怪病降临在郗超身上!
“太医,郗参军究竟是什么病症?为何来势凶猛,毫无征兆?”
太医摇摇头,面有难色,叹息道:“下官不才,尚未识得此症。”
“医者仁心,烦请再想想办法,总归不能就干看着吧?”
“已经试过几个方子了,不见起色。郗参军乃大司马腹心之人,下官也不敢下猛药,万一有差,可担待不起。”
桓冲忧心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用些猛药试试看,你看他,渐入枯槁,再耽搁下去,就更难好转了。”
太医得了圣旨一样,这才匆匆回转,去开方抓药。
“郗超,郗超,感觉如何?”
唤了两声,郗超才缓缓睁开眼睛,头一句话就问:“大将军有信吗?”
“有,说是徐州城在加固,兰陵都已经拿下了,洛阳那边还不知进展如何。”
“好啊,大将军就是神勇。我,真想去一趟徐州看看,那里是我的出生之地,也是祖父战殁之处,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等病好了,我亲自陪你去一趟。”
郗超苦笑道:“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没有药石可治,就不必折腾了。”
“胡说,太医刚刚还说,想到了一个良方,明日便可奏效。”
桓石虔匆匆奔了进来,嚷道:“三叔,伯父来信,大军被秦人围困,让咱们速速领兵,星夜北上。”
“嘘!”
桓冲瞪了石虔一眼,示意他声音轻点。不过,还是惊动了郗超。
郗超强打精神,连声道:“你们快去,大将军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又要血流成河,连你我的性命皆不能保。”
桓冲当即令道:“石虔,你即刻赶往军营,勘验兵符,做好准备,我先把家里安顿一下,一会就到。”
石虔应了一声,策马而去,路过自己家里,和父母草草说了一声,连行囊都没收拾,便赶往军营。
桓冲回到房中,收拾好行囊,再四处察看一下,子侄们已经安然睡下,便来到桓熙房中,叫醒了他。
“熙儿,快醒醒。”
桓熙揉着惺忪睡眼,不满道:“怎么了,三叔,这深更半夜的。”
桓冲压低声音:“你爹在洛阳被秦人围困,三叔要连夜北上,这家里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几位弟弟,还有郗超。对了,此事不可向外人提及,以免有人会有非分之想,知道了吗?”
“啊!爹有危险,我怎能睡得着,这就和你一道去。”
桓冲言道:“好了,你去也派不上作用,你好好看家就行了。”
“知道了,我一定照管好弟弟们,三叔你要小心点。”
“好,我走了,你就别起来了,免得动静太大,吵着他们,睡吧。”
桓冲从马厩牵出战马,悄无声息,打开府门,却大吃了一惊,连连后退……
“二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来人正是桓秘,身后还跟着十几名黑衣人,执着明晃晃的钢刀。
“得罪了,三弟,你走不了了。”
“大哥有难,你这是什么意思?对了,他们都是什么人?”
为首一人扯下面纱,却是庾希!
“二哥,你,你怎么会和他勾结在一起?他和咱桓家是仇敌!”
桓秘得意的笑道:“你说错了,他和你们是仇敌,却是我的亲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秘不耐烦道:“少啰嗦,快说,虎符在哪?”
“虎符?二哥你要虎符作甚?”
“当然是调动大军,封锁城门,迎海西公复位喽!”
“你说什么?二哥,你疯了不成?司马奕要是复位了,咱桓家还有活路吗?你可不要上这狗贼的当!”
“三弟,你就别替我操心了,交出虎符,一切好商量。”
桓冲怕这帮强人伤着家人,故意大声叫嚷,希望能唤醒他们。府里有一道暗门,可以逃出去的。
“虎符不在我这,你要了虎符也没用。”
庾希怒道:“别不识抬举,再推三阻四,我这帮兄弟的钢刀可不是吃素的,桓家的子侄应该还在睡梦中吧?”
“你们休要胡来!”
桓冲乘对方不备,掷出手中的包裹,砸中庾希面门,迅即抽出剑,边和歹人对战,边高声呼唤桓熙,掩护他们逃走。
桓熙闻听到院内动静,提刀便冲了出来。
“三叔,熙儿助你来了。”
桓冲急道:“这里危险,你快带上他们撤走。”
桓熙慷慨道:“家人有难,侄儿怎能独善?”
用刀一指桓秘,怒问道:“二叔,你为何要兄弟相残?”
桓秘凛然道:“只要他交出虎符,保证他毫发无伤。”
桓熙明白这帮人的来意,言道:“三叔,来者不善,虎符事关重大,绝不能给他们,可得藏好了。”
“甭担心,虎符就藏在府内,他们绝对是找不着的。”
这时,几名护院的家丁仆人也被惊动,操起扁担棍棒冲了出来,双方在院内对峙。
桓冲高声道:“二哥,悬崖勒马,还不算晚,只要你真心悔过,此事我替你瞒下,保证不让大哥知道。”
“哼哼!他知道又如何?等他知道,这京师就变天了。你交出虎符,咱们一家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那大哥怎么办?”
“他?算了,看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只要他交出兵权,从此远离京师远离朝堂,二哥会保他一条性命。”
桓冲询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桓秘要见大计将要得逞,更加趾高气昂道:“是的,不过,从今以后,他就不要再回来了。今后,这桓家,我是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