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军观望阵中,在数万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桓温和慕容恪抛开亲兵,真诚的袒露在对方面前!
“桓兄,你我虽是知音,情同手足,若在这混沌乱世之中,上天允许在下选择一人为契友,毫无疑问,必然会选择你。”
“慕容公子这番话,让桓某受宠若惊了!”
“自我俩初遇,在你身上只有坦荡,只有赤诚,再苦再累,受再大的委屈,再大的委屈……”
慕容恪哽咽了一下,继续道:“你都不怨天尤人,和你这样的朋友在一起,内心是晴空一片,眼前是澄澈玉宇。”
桓温注意到,再大的委屈这几个字眼,慕容恪重复了一遍,而且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别有情绪,或者说是感同身受。
莫非他在鲜卑王廷也遇到什么不快?
这不应该呀,他是燕王的胞弟,是鲜卑人的骄傲!
慕容恪的为人在桓温心目中,更是粹然无瑕疵,和他妹妹婉儿一样,冰清玉洁。
实在是上天的错误,将他们抛弃在这污浊的世道。
“如若上天允许我选一人为敌,那桓某一定会选择你。”
桓温反其道而行之,大发感慨。
“我选你为友,你却选我为敌,为何?”
慕容恪想不通,问道。
“因为慕容公子光明磊落,铮铮铁骨,在公子身上,不知道什么是奸诈,什么是阴谋。和你这样的敌人在一起,心里没有惧怕,没有憎恨,永远不会担心你从背后捅刀子。”
慕容恪怅叹道:“只可惜,你我惺惺相惜,本应是好兄弟,相亲相爱,今日却是疆场仇敌,相拼相杀,这是前世的宿命吗?”
“没办法,你我各为其主,谁也不怪。于私,咱们是知音,但于公,只能是敌人!可是,桓某怎么也想不通,能否冒昧问上一句?”
“桓兄请问!”
“你燕国此时伐我洛阳,用意何在?有什么好处?恕桓某拙笨,猜不出个中端倪。”
“这个?这个,恕在下无可奉告。”
慕容恪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话中带有很多的不满和顾虑,眉宇间的迟疑和犹豫,被桓温尽收眼底。
桓温不想僵持在这里,他急着要赶回建康,言道:“你吃不下我,我也吃不下你,在此僵持月余,意义何在?徒耗钱粮,徒疲军心罢了。”
慕容恪回道:“在下其实也不想这样耗着,但又不能不这样耗着。你若不来,洛阳已经是我的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你离开这里,拿下洛阳。”
“慕容公子,你既然这样说,桓某怎还会离开?”
“不,你我不同,你是大司马,大晋皇帝最为倚重之人,上阵杀敌只是你诸多差事中的一个。而我呢,一个将领而已,除了厮杀,没别的用处。和我耗,你耗不起!”
慕容恪的口吻带有不甘和凄楚,越发印证了桓温的猜测。
于是,他又问道:“公子可否遇到什么难处?能否和桓某言明,也好给你参详一二。”
“人生在世,贫贱有贫贱的难处,富贵有富贵的难处,谁人能一帆风顺一辈子?在下有难处,但不是桓兄能够帮助的,心意领了。”
“如此说,桓某就不问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突然,慕容恪却崩出来一句:“桓兄,你好无情,你怎么不问问婉儿?”
这一问,桓温愣住了,怎么突然提起她?
再说,自己哪还好意思提她,不是自己的冷漠和顾虑,婉儿也不会跳下火坑嫁给石遵。
对方这一问,他的脑海中立马就浮现着婉儿缠着自己学诗经的那股天真黏人劲。
“她还好吗?”
“她不好,一点也不好!”
“婉儿究竟怎么了?”
“从临漳回来之后,她就变了,沉默寡言,一声不响,再也见不到她歌唱,再也见不到她欢笑。鲜卑山的云雀没了,从前的慕容婉儿死了,整个大草原变得灰蒙蒙的,战士和牧人心里空落落的。”
桓温听了,心里很不好受!
嫁给石遵的那段岁月,那段耻辱,一定在婉儿的心口上留下永远抹不去的伤痕,永远擦不净的污浊。
“那她后来呢?就没有人能慰藉一下吗?”
“她见人就怒骂,见人就乱砍,你看,这就是他留给我的伤口。”
慕容恪挽起袖口,小臂上一块长长的伤疤。
“整个鲜卑人中,她是最喜欢我这个当二哥的,也只有我才能勉强和她说上几句。她砍了我一刀,伤口上汩汩涌出的鲜血或许唤醒了她,伏在我的怀里,她痛哭了许久,最后就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王廷。”
“说了什么?”桓温问道,担心她还惦记着自己。
“王廷再无慕容婉儿公主,草原深处多了一个燕女!”
“她去哪了?”
桓温心头泛起一丝悲凉,隐隐还带着些许失落。
“她骑上马,挎上刀,领着几十个女卒,远赴草原深处,说要在那里建立自己的部落。在她的部落里,只能有不爱红妆爱刀枪的女人,而绝不容许有任何男子存在,她对男人伤透了心。”
桓温唏嘘不已,能想象出婉儿辞别王廷,毅然决然远走高飞时的落寞和倔强。
“伤她心的那个男人就是你!”
慕容恪吼道。
桓温无言以对,无可辩驳,沉默了许久,问道:“慕容公子,今日还战吗?”
“要是你我二人决斗,你说战便战,说和便和,可现在是燕晋两国交战,我无权自专。再说,现在燕晋的反目成仇,也是你们先撕毁盟约的。”
桓温解释道:“那是殷浩一时糊涂!”
“殷浩再糊涂,可你们的那个褚太后不该糊涂,她是多么精明的一个女子,想着都让人恐惧。”
桓温想起,慕容恪一次来京师请求册封时,褚蒜子曾秘密前往驿馆,私会慕容恪。而她当时只是吴王妃而已,完全没有资格没有理由去拜访异族使者。
后来,是芷岸一再求情,成皇帝才没有治她的罪。
桓温很想知道,褚蒜子当初找他到底是为了何事。
上次中秋夜自己被袭负伤,在府里静养,慕容恪曾登门拜访,当初也曾问及此事,但慕容恪讳莫如深。
今日晋燕决裂,他却一时激愤,提及此事,莫非这是个机会,能打探一下。
慕容恪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便道:“桓兄,你近前来。”
桓温毫不犹豫,单骑策马向前。
“大将军,不可,不可呀!”身旁二百卫卒并肩上前,惊劝道。
桓温一摆手,卫卒只得退下,但仍保持戒备,随时准备冲上前护主。
慕容恪羡慕道:“桓兄有这些部下,真让在下感叹。”
“视军士如手足,军士自然会视你为腹心!”
二人面对面,胯下马的两只脑袋也蹭在一起,相互摩挲。驭风马也是燕地良驹,像是见到了阔别的兄弟。
慕容恪开门见山,言道:“你们那个褚太后,当初私下里拜会我,你知道她说些什么吗?”
桓温哪能不知褚蒜子为人,再恶毒再阴险的话都能从她口中轻易说出。
即便有这样的准备,当慕容恪悄悄说出那句话时,桓温险些从马上吓得跌落下来。
因为那番话,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而几年之后,风云突变,当桓温身陷绝境之时,忽然回忆起这几句话,让他拨开云雾,发现了生机,从死亡的边缘挣脱出来……
“好,桓兄,私情叙罢,该谈公事了!”
“既如此,就亮出兵刃吧。”桓温拨转马头,径自向城中奔去。
“二公子,只要你一声令下,属下便可让他万箭穿心。”一名燕人侍卫说道。
“住口,背后偷袭,你等将本公子置于何地?信义何在?颜面何在?”
“二公子,非是属下愿意做这宵小之辈,你和他阵前密语私会,要是传回王廷,再有人挑唆的话,燕王会更怪罪你的。”
“大不了罢将夺权,还能奈我何!”
慕容恪苦笑道:“和他对阵,要明刀明枪,凭的是勇,拼得是谋,背后下手,我慕容恪宁死不为。”
“慕容公子,可以开始了。”
慕容恪却并未下令攻城,而是一声令下:“来人,押上来。”
这时,从阵后押上来五百人,桓温一看,正是钱老幺麾下劫夺粮草而被俘之人。
慕容恪大声命令道:“把他们押到阵前,掩护大军攻城。”
“是!”
燕兵抬着云梯,推着攻城车,紧紧缩在俘虏后面,向城墙根走去。城楼上的弓箭手早就张弓待射,一见是晋军俘虏,只得放下弓箭。
这是京师拱卫皇室安危的中军,皇家卫率,怎敢下手?
他们瞅着桓温,等待他拿主意。
桓温不慌不忙,没有任何手势,只是远远眺望着,应该差不多快到了。鲜卑人一步步逼近,情势渐趋紧张,军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此时,城楼上一声高喊:“慕容公子,你看看对岸是谁?”
城上城下数万军卒循声望去,河对岸,刘言川率军也押着一行人沿河而上,刚巧进入视线之中。
那些俘虏正是慕容恪第二次派往豫州运粮的士卒,足足有千人!
钱老幺被袭击,晋人中了圈套,肯定不会再派人去劫粮,这是慕容恪的聪明之处。
而桓温得知中军遇袭,除了料定鲜卑人会乘势攻城外,对方还会乘机再次去运粮。
因而,他派言川带着牙将武庆率兵劫夺,果然大有斩获,除部分负隅顽抗被斩杀之外,剩余的悉数被俘。
可惜的是,去得晚了些,运粮的前队马车已经安全进入燕营,这些被俘的只是后队。
“慕容公子,你看这城还攻吗?”
慕容恪微微一笑:“天色不早,那就改日再战吧。”
二人颇有默契,各自交换俘虏,罢兵回营。
回营之后,慕容恪独自关在帐中,长吁短叹,怅惘不已。其实此番前来洛阳,是情非得已。
他并不想攻打这可有可无的洛阳城,而是被逼无奈才过来的,这还得从妹妹婉儿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