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导恨恨不已的是,他原以为,此次让路永荣任江州刺史,过去二人之间所有的交易和秘密都一笔勾销,永不再提及。
然而,如意算盘偏偏被陶侃和庾亮搅了,而亲家公郗鉴不置可否,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陶侃老匹夫,调拨羸弱军士,害得我北征差点丧命,我还没有报仇,你竟又暗施冷箭,咄咄逼人,老夫绝不能容你!”
想到这里,他心生一计,对着路永说道:“你当年的青州麾下不是也调防江州了吗,可以用他们大做文章!”
“什么文章,还请丞相明示!”
“刘胤一直在尚书台任职,对地方之事没多少经验,而你在江州政事熟悉,人脉颇多。他就是强龙,能压得过你这个地头蛇?他想要在江州站得住脚,除非大家相安无事,江州太平祥和,否则……”
“丞相的意思是,如果有事了,他就站不住脚?”
路永眼前一亮,兴奋道:“丞相不妨说得再明白些。”
“比如官员贪贿,比如百姓饥荒,再比如因克扣军饷导致军士滋事。你麾下不少人都是亡命之徒啊,啊,哈哈哈……”
路永此时若还不明白王导的话外之话,那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卑职明白了,丞相高明!”路永看到了希望,谄媚的恭维。
路永兴高采烈的走了,王导也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这个念头他在水獭川面临生死时就考虑过了,他要着重经营王家的势力。
“对了,允之,你刚从会稽回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爹情况如何?”
王允之叹道:“唉,他或许是老了,说会稽郡远离中原,王化不及,山野渔民愚昧懵懂,虽然郡里下辖十县,也没什么大用处。再者,那里山高林密,又临近大海,盐滩遍布,地瘠民穷,可耕之田少之又少。”
“糊涂,你是怎么劝他的?”
王导闻言,面有不悦。
王允之很冤枉,其实他做了不少他爹的思想工作。
会稽虽地处偏远,但也有它的妙处。其一,远离中原,也能远离战火涂炭,朝中显贵目力再好,也不会注视到那里。
其二,山野渔民粗蛮,但体魄强健,略施小恩容易感化,如果能招募入伍,编练成军,战力不可小觑。
其三,现在朝廷的中心是建康,江南广袤之地可借新政东风焕发生机,再加上他几年的治理有方,完全可以成为王家的一个根基。
“嗯,很好,希望你爹能领会我的良苦用心。仅我一人在朝中还不够,有了你的宣城,再加上他的会稽,咱们才更有底气!”
“侄儿这一劝,他应该能想通。”王允之替他父亲辩解。
“对了,叔父,我爹还来了封信,要保举一人,此人愿意投入咱家门下,希望能委以要职。”
王导拆信一看,鄙夷道:“吴儒,卖主求荣之辈!”
“朕如此安排是否妥当,请母后指教!”
庾太后虽无心朝政,放手让成帝去处理,毕竟还有临朝听政之权。因而,下朝后,成帝不敢怠慢,匆匆前往崇德宫,给太后请安,顺便说说江州刺史之事。
庾太后搬出当初明皇帝的劝诫,告诉成帝,为君者不必诸事躬亲,但要有股肱辅弼之臣。既要敢于任事,又须善于平衡。她很久没有听政,但也听说地方州郡一些要职都有王丞相的身影。
真正能做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的,世上没几个人。凡事都须有节制,若任由一方做大,必将影响到君权。
“母后教导,朕谨记在心!”
成帝回到寝宫,还沉浸在温峤的死讯之中。
忽然想起,此前,温峤曾让他代为转交一封书信给桓温。现在温峤没了,桓温是死是活无从得知,心里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他对这封信产生了好奇。
展开黄绢,字字隽秀而不失遒劲,句句温情而不失豪迈。成帝边读边拭泪,顿觉摧心肝,起波澜!
臣峤启奏陛下:
臣总角之年,便追随姨父刘琨征战北方,驰骋中原,亲眼见到大晋多少遗民在胡人铁蹄下挣扎,在皮鞭下劳作,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晋室南渡,臣毅然来归,尽绵薄之力于先帝,效犬马之劳于陛下。陛下励精图治,勤政为民,新政之功,卓有成效,我大晋中兴之期,指日可待。
苍蝇之飞,不过数步,即托骥尾,得以绝群。臣也时刻梦想着,有生之年,能再次辅佐陛下中兴晋室,强我根基。有朝一日,挥师北上,饮马黄河,驱逐胡虏,还于旧都。
然,天不佑我,臣刚过不惑之年,已然油尽灯枯,突显垂死之兆。
曹孟德有言,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寿之修短,臣不以为恨;膝下无子,后嗣乏人,臣不以为叹!
北马依风,狐死首丘。臣之恨,再也等不到我大晋中兴盛事,臣之叹,再也没有机会陪同陛下一道欣赏大晋之壮美河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亦悲!
臣临殁之际,斗胆陈奏一事,能实现臣之夙愿者非桓温不可,能为大晋饮马黄河还于旧都者非桓温不能。如果桓温还活着,烦请将此信转交于他。
臣叩请陛下善待桓温,如善待臣一样。陛下如能善用之,则桓温未来之功,将十倍于臣。
愚言至此,臣已老泪纵横,不可即止。濡湿黄绢,实为不敬,然若再重书,已无力挥毫,乞陛下见谅!
臣再拜顿首!
成帝读罢情难自已,涓涓泪滴打湿了黄绢,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徐州,楚霸王项羽的都城,巍巍矗立,还保留着五百年前的沧桑和悲凉。
望着远处的城廓,桓温百感交集,曾几何时,自己是城内的一员,从城内看着城外。
而现在只能从城外遥望着城内!
郗鉴大人还好吗?殷浩和郗愔兄弟还在雕章琢句谈诗论文吗?有洁癖的郗超该长大一点了吧,还有大垂耳等游骑营的兄弟都在干什么?
里面的每一个人,桓温都很想念,可惜无法回到他们身边,今生还能袒露真容再次相见吗?
西城门赫然在目,他能清晰的看到城楼上的守军,每一张面孔他似乎都熟悉,手挥在半空又僵住了。
能跟谁打招呼?敢跟谁打招呼?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他怅惘的向城门投去一瞥,然后打马北上兖州。
徐州再向北,风土人物和南方区别越来越明显。
中原汉人和少数民族杂居而处,既有传统的汉人瓦房茅屋,也有游牧人的毡房。边境地带,没有战事,呈现难得的和睦安宁。
让人扼腕的是,此地已经成为大赵的疆域,汉人在这里反倒成为少数,经常受到赵人的欺压。而他们又安土重迁,不愿举家挈口迁至内地。
毕竟,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或者更久,只要能平安度日,艰苦一些也能承受。
午后时分,一行人进入兰陵郡境内。
兰陵旧属于鲁地,战国四君子孟尝君的故里。
孟尝君当年何等威风,率齐、韩、魏三国之兵,攻入函谷关,虎狼之秦国惧于兵威,割地求和,山东民众欢呼雀跃,一吐胸中块垒。
只可惜,斯人已逝,此地再无孟尝遗风了!
桓温正伤古悲今,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些毡房聚成的一大块空地,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沈劲还以为有什么热闹好看,兴奋地招呼大伙策马奔过去。
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处临时的集市,三日一开市,且只在午后开一个时辰,大家交易后各奔东西,以防官府稽查。
然而,令大伙失望的是,这里交易的几乎都是日常生活所需,羯族人和鲜卑人以牛羊肉奶酪交换汉人的食盐布帛丝织品。
老三抱着一线希望,悄悄打听了一下,据说集市里也有偷偷交换马匹的,但数量极少,根本满足不了芒砀山这样的大客户。
况且,他们对陌生人也不敢吐露实情,担心是官府的探子。
集市中,汉人长相的不少,可明显处于劣势,穿着打扮寒酸粗陋,在赵人面前低三下四,哪里还有儒家风度!
桓温摇了摇头,不忍再看。
兰陵郡紧邻徐州,几十年前,还是大晋疆土,该死的八王之乱,无能的惠帝,将祖辈打下的江山丢了大半。
在他们眼里,这里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已!
而身临其境,身处其中,它不仅仅是一个小点,而是广袤的土地,有树木,有山川河流,还有活生生的人,这些都是大晋遗民!
没有战事,双方边民还可以互市共生,交换一些各自紧缺的物品,尚能相安无事,勉强度日。
桓温对此行充满信心,相信不会无功而返。
他发现,这里远离大赵都城临漳,兰陵郡守似乎对边民互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明大赵对互市的稽查也不是传说中的那么严厉。
再向北走,离鲜卑王廷更近,交易规模应该比这大得多。
此次北上买马,桓温还邂逅了一生中尤为重要的两个人,亦敌亦友,亦爱亦恨!
再向北走,风声凌厉,气候越发干燥,和江南的温和湿润反差极大,游牧民族的痕迹愈加浓厚。
广阔无垠的草场,星罗棋布的毡房,成群结对的牛羊,当然还有大伙此行的目标!
他们看到了骑术精湛的鲜卑牧马人,这些人居无定所,四季转徙,逐水草而居。
不知不觉,又到了金乡郡,建安七子王粲的故乡。
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
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
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
……
这里和兰陵一样可悲,建安七子的故乡沦落成异族的牧马之地,处处腥膻,阵阵异臭。
桓温站在一处山丘上,眺望着北面的城池。
城下,汶水静静流过,除了起到护城河的作用,还灌溉着两岸的草场和庄稼。
“老三,他们跟上了没有?”桓温一边问着,一边熟记地形。
“他们在后面,相隔五六里地。”
这是桓温的习惯安排,两拨人相隔一段距离,既可减少目标,紧急时也能前后策应。
桓温保留着多年的风格,每到一处,就将眼前的地形地貌记录下来。这么多年,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凡是有些战略地位的地理地貌,都会熟记于心。
“大哥,有情况!”立在高岗上的沈劲高声示警。
桓温收起心思,他也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