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真凶的面目已经被坐实,褚蒜子也没必要回避。
而且,她把两只荷包摆在很醒目的地方,就是等皇帝过来发现的,要的就是皇帝这副惊悚和愤怒的效果!
“他该死!”
“就因为他查办了褚建,让你褚家无地自容,名誉扫地?”
“名誉哀家不在乎,在乎的是他的威望。你堕马昏迷之后,很多朝臣都有拥立他之意,尤其是拥兵自重的桓温。”
“那只是坊间的谣言,仅凭谣言你就捕风捉影杀了他,太恶毒了吧!”
“那不是坊间谣言。”
“那是什么?”
“是宫中传出去的!是哀家精心编造的!是哀家放出去的风声!”
褚蒜子一连三个肯定而倔强的回答,非常满足。
“啊!你,你,你为何要编造这个恶毒的谣言?”
“这个,哀家不想告诉你,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免得伤心。”
“朕的心已经被你切割得七零八落,伤得无法再伤了。你说吧,朕承受得了。”
褚蒜子知道他好奇,假意装作为难的样子,死活不肯开口。僵持了一会,转换了话题:“聃儿,把那食盒打开,娘饿了。”
褚蒜子冷不丁又柔和起来,还以母子相称,是想煽情吗?
当然不是!她最为歹毒的招数就在这食盒之中,她需要他亲自打开。
穆帝早已恨透了她,再听到娘啊聃儿的儿时亲昵的称谓,不仅没有被煽动,反而觉得十分厌恶。
“自小到大,都是娘喂你,娘如今动不了了,也该你喂喂娘了。”
穆帝心情激动,难以自已。
“喂完之后,娘便告诉你为何要散播这些谣言,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穆帝听了这句话才欠起身子,伸手去够食盒。这个食盒他认得,知道里面是什么。
“砰”一声,盒盖打开,一股浓烈的咸腥味四溢,扑鼻而来,那是腌渍鲱鱼特有的味道。
穆帝受不了这个味道,屏住呼吸,抄起筷子,哆哆嗦嗦的夹起一大块,朝着她口中伸去。
“呼噜噜,呼噜噜!”
伴随着怪怪的两声,一黑一白两只影子,从内室窜了出来,如闪电一般,与声音几乎同时而至。
怪物身形一弹,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直扑穆帝手中的鲱鱼。
这猝不及防的一扑,将穆帝彻底吓坏了,惊叫一身:“什么东西?”
随即,他跌倒在地,手中的食盒翻落,鲱鱼和汤汁倾倒在自己身上。
两只怪物在榻上,在他的身上争抢打滚,杂乱的毛发抖落,四散飘起,悬在半空,落在穆帝的身上,脸上,口鼻之中。
怪物的争抢,还扯坏了帷帐,里面早已藏下的柳絮洋洋洒洒,飘飘摇摇,覆盖在已经呼吸困难的穆帝身上。
穆帝脸色由涨红变青紫,身子蜷伏着,双手还不停的无力拨弄着,想把柳絮和毛发拍打出去。
然而,这些只是徒劳!
褚蒜子起身下榻,刚刚的病态和倦容顿时消失了。她既紧张,又兴奋,更多的是快意。
来至穆帝身边,俯下身子,狞笑道:“哀家之所以散布这消息,当然是为了弄清楚,你驾崩之后,谁最可能继嗣为君。”
“你在等着朕驾崩?”
穆帝挣扎着抬起食指,指着褚蒜子,上气不接下气:
“人说,虎毒不食子,禽兽,尚且如此,你,连禽兽,都不如!”
蒜子狠狠道:“儿子可以再养,弟弟就这两个,哀家自小就把他们当做心肝宝贝,护佑他们,既当姐姐又当娘,容不得任何人欺负他俩,连亲儿子都不行!”
真是奇葩,在这个毒妇的心里,弟弟竟然比亲儿子还珍贵!
“可是他们做下的错事,可以死上十回了。为了弟弟,娘只好牺牲儿子了。”
“朕早就该明白,你讨厌腥味,向来不食海货,从那日当着朕面吃海鱼,你其实就已经开始在预谋了!”
“是的,为了这一天,哀家苦心算计,筹谋经年,鲱鱼是为你准备的,两只可爱的精灵也是为你准备的,花粉柳絮都是为你准备的!怎么样,娘对你好吗?”
穆帝费力的伸出指头,直指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
“你们一丘之貉,不得好死,大司马不会放过你们的!”
“没有了皇儿你,就大司马他那脾性,成不了气候,早晚也让他死在哀家手中。别操心了,皇儿,早些去和你父皇团聚吧。告诉他,娘会帮你们把江山看好,等将来有一天,娘到了黄泉下,再来找你们。咱们不吵不闹,泯却恩仇,重新做母子!”
穆帝惨然一笑,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了人世间最最绝情的毒誓!
“你我母子,纵及黄泉,毋须相见!”
穆帝瞪着双眼,死死的盯住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带着不舍,带着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想起了一句话,那是明皇帝到成皇帝再至康皇帝三任先帝口口相传的一句话。
明皇帝临崩时,曾告诉儿子成皇帝,登基后,绝不许吃舅氏送来的饮食。
成帝当时虽小但很聪慧,明帝的临终耳语,舅氏庾家将来一定会逼问,所以当时成皇帝故意将耳朵凑近,装作没有听清,以避免今后有人追问。明帝悟了出来,满意的点点头。
成皇帝躲过了舅氏家的饮食,却没有躲过舅氏家的毒药!
成皇帝临崩时把这个秘密传给了胞弟康皇帝,康皇帝走运,躲过了舅氏家的饮食还有毒药,却最终没逃出皇后的算计!
康皇帝最终又告诉自己的儿子:“你的舅舅褚家将来一定会比我的舅舅庾家更霸道更凶残,要处处小心,时时提防。”
康皇帝临崩前比任何时刻都要聪慧,的确如此,庾家罪不过弑君,但褚家却干出了比弑君还要不可饶恕的罪行。
穆帝终于抓住了舅氏家的证据,再须两日,桓温就会回来,一切都会风停雨住,云开日出。
穆帝最后一刻,误信了王内侍,误信了司马奕,误信了褚蒜子,误信了婢女娟儿。
他以为躲过了所有的可能,却死在最不可能的亲生母亲手中!
“聃儿,别怪娘,要怪就怪你父皇!”
褚蒜子伸手把穆帝的眼睛合上,再想屈起那只指向她的食指,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只得作罢。
“是你父皇让我沾染上权欲这个毒瘾,从而无法自拔,沉溺其中。你不知道,沐浴着无上权力的光环,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才知道什么叫唯我独尊,什么叫一言九鼎。”
褚蒜子像疯了一样,着了魔怔,自言自语。
“一令下而天下影从,飓风起而百草偃伏,那种感觉比寒食散还要让人成瘾。自打娘交权之后,越发明白这个道理——失富贵,毋宁死!”
娟儿从内室走了出来,抱起关了三天饿得眼冒金星的两只猫,一黑一白,退回内室,然后迅速拾掇起来。
“来人啦,来人啦,陛下和太后都昏过去了!”
一切拾掇妥当后,娟儿打开门,疯一样跑了出去,哭着吼着道:“快叫太医!”
可恶的王内侍恰巧赶到,带着两个小内侍,还有银儿几个侍女,呼啦冲进堂内,立时傻眼了!
皇帝蜷伏着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太后也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司马奕领着两名太医才匆匆赶至。
“陛下!”
一个太医又是扎银针,又是掐人中,旁边的司马奕还有王内侍则焦急的喊着。
“太后!”
另一个太医还有几个侍女也在喊着,银儿轻轻的掰开太后的双手,为其捋着胸口。
这时,太后右拇指上的一个大大的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摄住了她的眼神,她昨日似乎见到过这玩意。
瞬间,银儿泪如雨下,她明白了昨日的蹊跷之处!
“不好了,陛下驾崩了!”
堂内跪成一片,呼天抢地,哭作一团。银儿跪伏在穆帝的脚下,撕心裂肺,泪眼汪汪。
自己对不起先帝的嘱托,康皇帝临崩前曾悄悄叮嘱自己,将来要竭尽全力,有机会的话,暗中保护好司马聃。
穆帝很少过来,但每次来时,自己都全神戒备,绝不会有半点懈怠。可偏偏今晚,娟儿让自己早点歇着,让天亮了再来轮换她。
谁知就在这个空档上,穆帝怎么突然就来了?而且,突然就崩了?
银儿哭累了,稍稍抬起头歇会,发现穆帝的脚就在自己面前。
脚上是一双宽松的丝质软底鞋,下身穿着宽大的裙子,而在裙边遮住鞋帮的交口处,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插在鞋里。
“快,尔等全部退下,何大人和会稽王他们来了。”
满屋的内侍宫女赶紧起身,哭哭啼啼,杂乱无序,向外面走去,而银儿则乘人不备,悄悄揪出了那一团东西,然后就地趴着,乘着场面混乱之际,却反其道而行之……
何充主事,领着诸位重臣来到太后寝宫。
得知前后经过,他又询问了太医,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安排人先将穆帝遗体装殓,送至寝宫。
当然,后续一连串的事情还多着呢。
检测死因,如有疑问还要逐一询问在场之人,之后便是告丧、瞻拜、发丧、葬山陵等等。
褚建得到消息,也跟着诸位大臣来到寝宫。大臣走后,他一介庶民,自然无须操劳,便来至堂内,探望姐姐。
此时,已是五更,夜幕逐渐退去,门内院外的下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娟儿,太后怎还没醒?拿药来,我来喂太后服药。”
娟儿端来药碗,说道:“国舅爷,太后醒了,要不奴婢把门掩上?”
褚建眼珠一翻,叱了一句:“愚蠢!这大清早的关什么们?再说了,圣上刚刚驾崩,太后寝宫就关门闭户,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们鬼鬼祟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哦,奴婢知错了!”
娟儿嘴上认错,内心却一点也不服,暗骂一声,便退了出去。
抬头贼溜溜看了看,确信四下无人,褚建轻声道:“姐,叫我来有何吩咐?”
“听着,圣上驾崩,现在知道广陵国内情的就只有他了,必须要尽快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