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江畔有三座山,正中覆舟山,西边鸡笼山,东边蒋山,北城门就在中西两座山的夹谷。
而东中两座山夹谷距离城门有些距离,但谷口宽,适合大军通行,且紧紧青溪,沿着溪水能直通青溪桥和东城门。
桓温就是从这里进入建康城的。
覆舟山周回不过三里,高不过百米,是一座普通的小山。但此山和长江之间还有一处湖面,名唤后湖,风光旖旎,皇室常来此观光泛舟。临湖一侧陡峻如削,状入一只倾覆的行船,因而得名。
中朝时,有位易学高人说,山如覆舟,象征富贵吉祥,因而南渡后,将其作为皇家御园,也是皇城的一道屏障。
工事忙碌至半夜,天亮后,桓温陪同司马宗登上覆舟山顶,眺望江上的叛军舰船。
“王爷请看,叛军估计在餐饭,如果进攻,有两种选择。要么是西山谷,近而狭窄;要么是东山谷,远而宽阔。”
“那苏贼会如何抉择?”
“如果一定要从这里攻城,应该是东山谷。敌兵有三万人,只能选择开阔地带,否则会因行进迟缓,更容易被咱们伏击。而东山谷宽绰,通过的时间短,风险最小,而且他们如果在北门遇阻,还可以顺青溪南下转攻东城。”
“很有道理,照这样分析,东山谷也要构筑工事,可就怕时间来不及。”司马宗犯难道。
桓温边说,边陪着在山顶四处观望。
“聊胜于无,哪怕砍些乱木,布点铁蒺藜也能起作用。”
北望大江,东北角就是金陵渡,通往滁州和寿州的官道连接北岸。南望,皇城尽收眼底。
一直等到正午,叛军依旧没有进攻,桓温预感到事有蹊跷,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崇德宫,庾文君的寝宫,太后一脸愁容,成帝焦躁不安。
三万叛军不是儿戏,可是又没有收到任何一支勤王援军的消息。
“太后陛下稍安勿躁,城北工事已基本停当,虽说兵力比叛军少万人,但有三山依靠,京师固若金汤。”
庾亮说完,接着又添油加醋一番,诽谤司马宗如何不配合,自己如何动之以理,指挥若定的,说得慷慨激昂。
庾亮也会揣摩上意,他清楚,平安无事是太后和皇帝最想听到的话。
庾太后心里稍稍有了些着落,调侃地埋怨道:“别硬撑着,你那嘴唇都快皲裂了,估计没少费口舌吧?”
一句话,说得庾亮无言以对,非常窘迫。
太后又道:“王老太傅,还有南顿王他们怎会俯首听你摆布,现在知道尚书令不好当吧!后悔吗,是不是想把烫手山芋给甩掉?”
见成帝不耐烦的走开了,庾亮小声言道:“再烫手,哥哥也不会甩掉,此战正是考验庾家的试金石。再拖上三日,温峤一到,大事则定,到那时平叛之功勋则是稳固咱第一门族的基石。”
言及此处,庾亮口吐莲花,手舞足蹈。
“大哥,你为庾家着想固然是好事,可不能孤注一掷,拿衍儿和整个朝廷作为筹码。妹妹问你,究竟能不能拖到勤王之师到来?后宫要不要移驾?”
“说笑了,说笑了,妹妹和外甥的安危重如泰山,哥哥怎能以此作为筹码!西边至今没有军情来报,这说明祖约的确去了北城,司马宗和桓温纯属胡说八道。温峤此刻肯定接到了圣旨,至多明日傍晚就可歼敌于江上,太后尽可宽心。”
庾亮说出这番话,是气定神闲!
他只考虑的是双方兵力的多少,从没有意识到,决定战争胜负的,还有其他很多关键因素,比如说计谋!
“哈哈!”帷帐后突然跳出一人,尖尖的声音吓得二人一跳!
“母后,在和谁说话?哦,是舅舅!”
庾亮揉着眼睛,仔细辨认一会,哑然失笑道:“舅舅当是谁呢,兴男啊,怎么这身打扮?”
太后回头一看,发现女儿一身戎装,金片鳞甲,手握短剑,英姿飒爽。
司马兴男是明帝的嫡女,太后所生,母女俩几乎一模一样,面如皎月,朱唇皓齿。
生在帝王之家,封为南康公主,难免跋扈骄横,像男儿般洒脱不羁。她不读列女传,不学刺绣烹饪,常常缠着侍卫要习武练剑。
“母后,舅舅,我也想奔赴疆场,上阵杀敌。”南康花拳绣腿,做个拔剑刺敌的招式。
太后溺爱女儿,假意训斥道:“你好端端的女儿家,不好好勤练女红,学什么舞刀弄棒。打仗那是男人家的事情,别胡闹!”
“女儿家就不能上阵杀敌?”南康不服气,撅起嘴巴。
“刚才舅舅说,和白头公一起守城的那个什么校尉,年纪也不大嘛,堂堂公主也不遑多让。舅舅,你说那个校尉叫什么,多大年纪?”
“他啊,名叫桓温,大概十六七岁吧。”庾亮随口答道。
“我也十三了,差不了多少。”南康很自信,抬头看见皇兄从殿外进来,蹦蹦跳跳迎上前去。
“妹妹,兴男都十三了,一转眼长成了大姑娘。你看,她和希儿青梅竹马,兄妹俩情投意合,是不是早点能定下来?”
庾亮几年前就有想法,让侄子庾希将来迎娶南康,只等太后发话,而且这对表兄妹感情也好,两家可以亲上加亲。
可是太后妹妹不知怎么想的,始终以孩子太小为由不正面回答,现在正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太后没有好脸色,依然拒绝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谈儿女情长之事!再说,南康还小,做娘的谁会舍得早早把女儿嫁出去?过两年再说不迟。”
庾亮怏怏不乐,离开崇德宫,直奔卫将军府。刚出宫门不久,迎面看见一骑飞奔而来,顿时忽忽不稳!
“老爷,大事不好!”
来人是三弟庾翼身边的家丁,两日前,他给庾翼补了个裨将的职缺,派往于湖驻扎,正是在采石矶附近。
兄弟三人中,也就庾翼粗通兵法,喜欢军戎之事,庾家紧缺的就是领兵打仗之才,正好借此机会历练一下。而且,按照自己的推测,西边也安全,叛军的目标在城北,这样的话,战后还可以分些军功。
“这是三老爷让奴才亲手交给你的。”
庾亮接过一看,魂飞魄散!
他不敢相信纸笺上所说,厉声质问道:“为何会这样?那里不是有五千人扼守吗?哪来的叛军?”
“是啊,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都把心思放在采石矶上,担心祖约从北面攻打,昨日看到战船东进,便放松了戒备。可是,天快黑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支奇兵,突然从背后袭击采石矶,守卫的五千人非死即伤,只逃出来不到千人。”
家奴见主子沮丧的神情,生怕刺激到他,可是军情紧急,又不敢不说清楚。
“他们劫夺了南岸的战船,驶到乌江口,将北岸的叛军接到南岸,还夺取了府库囤积的粮米,现在已经从陆路杀来,三老爷请老爷赶紧布置西城的防务。”
庾亮顾不上擦汗,惊问道:“哪来的奇兵,可查清他们的身份?”
“三老爷说,领兵的叛将姓韩,这支叛军可能是历阳遣散流民后,被安置在江南种田垦荒的青州兵。”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庾亮彻底醒悟过来。
他回忆起六天前,苏峻敲锣打鼓接受朝廷征召,在乌江口作别时,扮作探子的卫府军士说见到了苏峻、路永还有文书管商,就是没看到韩晃。
原来韩晃早就潜入到南岸,去收罗旧部了,而且将近一万人。
苏峻在欺瞒自己,从头到尾都是!
甭说别的,就从历阳叛军人数来说,现在加起来的人数,比当时裁撤州兵时还多出五千。换句话说,历阳不仅没有裁撤,而且在清查流民阶段,苏峻就至少隐瞒了五千流民!
“苏贼无耻!”庾亮直觉胸口一热,连忙屏气凝神,使劲咽了回去。
刚才在崇德宫那股指点江山的豪迈之气消失无踪,这才后悔没有听桓温的正确建议,心头对桓温的恼恨却更添几分。
“快,马上前往北城,传我号令!”庾亮歇斯底里,吼着不远处的一个卫府军士。
桓温接到移防西城的命令,喟叹道:“怪不得祖约来了之后迟迟不攻城,原来这狗贼瞒天过海,那些战船也是空的!”
“哎呦,可苦了咱们,白白忙乎一天一宿的工事喽。”司马宗怅然摇头。
除了东山谷工事还未成型,西山谷还有山下,在叛军可能行经之路全设下了埋伏。卫府兵和中军原本摆下的犄角营帐只好撤下,绊马坑,铁蒺藜,山腰的滚石和檑木全都成了摆设,万余军士心血毁于一旦。
南顿王拍着桓温的肩膀,赞赏道:“校尉,还是你判断准确,只可惜前功尽弃,赶紧撤兵吧。”
桓温此时又改变了想法,忽又犹豫不决起来。
叛军主力从陆路杀向西城,若全部撤到西城,叛军随时可能调转马头,转道王导守卫的南城,那里只有两千人。
守军疲于奔命,被牵着鼻子走,还未交战估计就体力不支,还打什么仗?而且,眼前的江面上,还有一万余叛军并未转移。
桓温心想,让守军全部撤走,庾亮难道是疯了?他能未卜先知,猜测到苏峻一定也会撤向西城?
若庾亮真有这样能掐会算的本事,就不至于出现眼下的窘迫!
“王爷,咱不能全部撤走,叛军还在,咱们辛苦构筑的工事白白放弃也很可惜。这样,卑职留守在这里。”
“不可不可,既然他让走,咱们听令就是。庾亮的秉性你不是不知道,违抗他的命令没有好处。若战争不利,他肯定要找一个替罪羊,你位卑言轻,可别犯到他手里!”
见桓温不为所动,司马宗心生敬意,劝道:
“小伙子,你的路还长着呢,本王这年纪,和你祖父辈差不多,实在不愿看到你吃亏。要不这样,中军里有我两个侄儿,留一部分兵力让他们继续留守,依托工事和地利迟滞叛军,如何?”
桓温感动道:“这样最好不过,可是庾亮事后要是追究起来,王爷岂不是背了黑锅?卑职命贱,无所谓。”
“没事,我是王爷,他不敢怎么样。再说,你是州兵,都能为朝廷设身处地考虑,不畏惧罪过。我身为皇室宗亲,怎能只顾及自身,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言罢,司马宗唤过两名侄儿,告诫他们打起精神,不可再般酗酒滋事,熬过这两天,准上三天假,让他们到秦淮河畔吃喝玩乐个够。
“沈劲,通知兄弟们,到西城和殷浩会合!”
西城城楼上下,聚集着城内几乎所有的兵力近两万人,密密麻麻,声势浩大。
他们贵为中军,属皇家禁卫,饷银、制刀、甲胄甚至饭食,都不是外军所能比的,更何况是流民匪寇组成的叛军。
此刻,所有的守军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看看身上的铠甲,望望手中的腰刀,再俯视城下寒酸的叛军,真想放弃城池,冲出去砍下几颗脑袋,让叛军领略一下皇家禁卫的威风。
此刻,他们根本不知道青州兵的厉害,以为装备好就能战胜敌人!
就像庾亮一样,以为人数多就能克敌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