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刻意作践自己,跪在凹凸不平的砂石上,望着芒砀山,一动不动!
几个亲随卫卒取来大氅,提着战靴,给他披上,又轻轻为其擦拭脚上已经模糊的血迹,用白纱重重包扎,再穿上靴子。
桓温忍着痛,站起身,徒劳的擦拭着怎么也抹不尽的泪水,对着卫卒吼道:“去,去洛阳,告诉桓玄,把老四他们全找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将军,上万具尸首,公子怕是难以查找。”
“少啰嗦,要是找不到,他也不必回来了!”
“是!这就去。”
两个卫卒忙不迭的撒腿就跑,边跑边想:“娘呀,大将军这是怎么了?亲儿子也不要了。”
桓温步履蹒跚,走了过去,轻轻将言川从地上扶起,紧紧拥抱在一起!
二人从汝阴郡北岸的山谷中被乱军裹挟,在北逃的路上相识,历经三十余年的患难。九死一生,百折不挠,结下了生死不渝金石难摧的兄弟之情,同袍之谊!
过了两日,除了桓玄还在带人清理战场不敢回来之外,朱序和谢玄、武庆都回到了大帐。
谢玄刚回到大帐,便禀报了从败逃的鲜卑人口中得知的消息。
“大将军,慕容二公子死了。”
桓温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心头还是被猛击了一下,疼痛难忍。
“怎么死的?”
“临漳破城前就病死了。听说在死前他极力举荐慕容垂执掌兵权,太后不仅没有同意,还在慕容恪死后杀了慕容垂的妻子,慕容垂一恼之下,率兵归顺了苻坚。所以,临漳很快便陷落了。”
“自作孽,不可活!”
桓温此刻想起了同样心胸狭窄的褚蒜子,苦恼道:“报应,报应啊!这个女人是人是鬼,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把慕容恪逼死,把慕容垂逼走,她终于尝到了亡国奴的滋味。”
“不,她很幸运,没有被秦人俘虏。”
“怎么,她还能跑了不成?”
“她被慕容婉儿杀了。就在临漳城破的前一晚,慕容婉儿带着部落的女军偷偷溜进了后宫,剜出她两只眼睛,还开肠剖肚,把她的心也剜了出来!”
桓温解恨道:“杀得好!可足浑这样有眼无珠的人,还要眼作甚?这样丧心病狂的人,还有心何用?”
想起自己对褚蒜子,还是手下留情了,这狠劲还不如婉儿一个女子!
“对了,婉儿呢?”
“她趁乱逃出了城,自那以后,没人再见过她。”
桓温可以想见,婉儿手刃太后时该是多么的愤恨,逃离临漳时会有多么的伤心,她本是为了赴国难而来。
结果,这个家国,连太后和皇帝都觉得无所谓,自己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炼石补天?
她会去哪呢?
龙城旧地?不会,听说慕舆根的残部还有慕容评的儿子勾结在一起,把龙城献给了秦人。
那只有隐姓埋名,过起了普通百姓的生活。也许寻了一座禅院,削发为尼,从此古佛青灯,了此残生!
总之,她走了,余生再也不会见着了!
她走时,有没有凝望过南方,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哪怕是痛恨也行!
桓温想起上次在临漳时,明明是他劫持了鲜卑皇室,婉儿却偷偷前来道谢。
当决意劫持慕容暐一道南归时,婉儿没有反对,而且还让他杀了可足浑。
她说大军走后,慕容暐回到临漳,一切都听母亲的话,可足浑一定还会在背后挑唆生事。
桓温清晰的记得,当时曾对她说,可足浑既是太后,又是嫂子,不过是干政弄权而已,为何要杀她?
当时婉儿又气又羞,俏脸通红,说可足浑不配当太后,是她毁了慕容恪,毁了大燕。更不配当嫂子,因为她背叛了皇兄慕容俊,不知和多少男人又染!
这就是桓温在离开临漳前准备杀掉可足浑,为慕容恪声张正义的理由。
只可惜,被慕容恪察觉并阻止了。
慕容恪说,杀了她无济于事,白白给自己落下一个犯上的罪名。他慕容恪就是死了,也要干干净净的死,不愿意背负任何罪名!
临别时,桓温特意去看望了他。
慕容恪挣扎一会,难以起身,只得斜靠着枕上,握住桓温的手,眼里泪花晶莹,哽咽道:
“桓兄,此别之后,今生恐无缘再见。倘若我慕容恪还能侥幸活着,咱们定下君子协定,国而不国,敌而不敌,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同心,共同安定天下,造福苍生!”
“二公子此心可鉴日月,我桓温郑重立誓,只要我们二人都健在,绝不为敌!”
“多谢桓兄!真希望能感动上苍,让我慕容恪再活十年,五年也行!”
这才一年多,慕容恪就气病而亡,弟妹离散,大好的山河也拱手送给了苻坚!
“大司马,大司马?”
武庆唤醒了桓温,他还沉浸在大燕凋零的感慨之中。
“大司马,还是赶紧返京吧,京师应该有了动静。”
“无名鼠辈,跳梁小丑,他们能成什么气候,这是自寻死路!”
在府邸竣工的宴后,醉醺醺的桓温被武庆的一句话吓得魂不守舍,自己从未那样惊惶不安过。
因为武庆说,在家宴上,他认出了一个人。
“大司马,属下怎么看,都觉着桓秘的夫人有些面熟,她是谁家的闺女?”
桓温很尴尬,其实对这个弟媳妇并不了解。
一则是因为礼制,要避嫌;二则桓秘也不愿提及,当时成皇帝赐了长干里的宅院,桓温让桓秘把家人一起接过来住,还可以照顾孔氏。
桓秘曾一言半语说过,她似乎是一道经营货栈的人家的闺女,出身不高。而自己娶了堂堂的公主,怕桓秘觉得差距太大而自卑,故而很少打听她的来历。
“这个,说来惭愧,我并不清楚。怎么,你认识她?”
武庆很肯定地说道:“上一次在南康公主的葬礼上初见她,就觉得有些印象,不过并未太在意,而且当时都带着孝。今日再细看之下,千真万确,她应该也姓武,出自海陵郡武家厍的武遵一族。”
“海陵武家厍?这个地方似乎听起过,不过又没什么印象。”
“大司马可否知道,庾冰的夫人也是来自武家厍,也是武遵一族?”
桓温惊悚道:“从未听说,你是说她和庾家有关联?”
“这个暂时还不太好说。大司马有所不知,这武家厍是海陵治下的一个大镇甸,以武姓居多,当然,按支属划分,也有区别远近。比如,属下也姓武,却属于东武家厍,人丁不多,住得偏远,势力也弱。”
桓温问道:“那她呢?”
“她属于西武家厍,人多势众,地肥水美,非常殷实。尤其是武遵一支,几代以来都是武氏宗族之主,到了武遵这,凭着庾家的关系还谋了官职,更是煊赫一时。”
这引起了桓温的警惕。
“记得幼时有一次,武遵的姑姑刚出嫁时,那个场面太风光了,送礼迎亲的队伍把整整一条街都堵住了。咱们东武家厍的人这才知道,武遵一门攀上了高枝。不过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武遵就非常低调,也没见庾家再去过,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桓温迅速把此事和司马昱所说的庾希曾秘密潜入京师的消息联系到了一起。
虽然他十分不愿意相信二者之间会有关联,但桓秘之前曾有过不少奇怪之举。
此刻,一幕幕映入脑海,让桓温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
当然,还有嫁入宫中为皇后的庾道怜。
这三条线索连接在一起,桓温初步拼凑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临北上前,他就派出两路卫卒,一路悄悄潜入海陵,一路昼夜不分盯住西柴里。
之所以如此安排,此行除了桓玄之外,他把所有的兄弟子侄全都留在了家中,他要赌上一回。
来时,他把这一切告诉了桓冲,让他想法设法,灵活机变,务必要连根挖出这最后一个阴谋,排除最后一道隐患。
不过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参与其中!
桓冲和石虔叔侄精巧配合,暗中布置,刚刚传信过来,说可以收网了。
“谢玄,你去一趟海陵,按图索骥,全部抓回来。”
谢玄领命去后,桓温才不紧不慢的班师回京。
孰料,刚渡过淮河,便接到了噩耗。
郗超危在旦夕,要见他最后一面!
桓温浑身一颤,撇下大军,撇下所有的思绪,猛抽驭风马,四蹄腾空,疯狂的冲向京师。身后五百卫卒吓坏了,咬着牙紧紧跟随。
原本他已经为问天剑想好了归宿,不再杀人了,这一次,只能再次出鞘!
再说司马奕,在式乾殿上没有等来门族的觐见,过午后,却等来了桓石虔的大军。
石虔满身鲜血,一杆长矛上猩红一片,身后的五千人马杀气腾腾,将宫城团团围住。
所有人身上不是带着伤,就是沾着血,因为刚刚在南城,他们擒杀了庾希布下的两路歹人。
“押上来!”
石虔一声令下,三个贼首被五花大绑,推到了殿外的阶下。
一个是庾倩,就是庾翼之子,防守夷陵城却被伏滔通过水闸攻破的那位膏粱子弟,还有一位就是武家厍的武遵。
而另一位,则是老熟人,潜逃多时的钱老幺!
这帮人刚入城,便被早已埋伏的石虔围困,关门打狗,三千多人被屠戮殆尽。
桓石虔看着式乾殿的阶下,简直不敢相信,悲伤道:“爹,真的是你!若不是孩儿亲眼得见,绝不会相信爹爹会助纣为虐,和这帮恶贼勾结。”
然后,他愤怒的指着桓熙,骂道:“还有你,你是伯父的儿子,却为虎作伥,伙同他们与伯父为敌。庾希瞎了一只眼,你也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