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熙被骂的无言以对,桓秘接过话,既羞且怒。
“石虔,别说了,说什么都晚了。爹劝你一句,不如归顺陛下,保咱家前程似锦。”
“爹,孩儿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多少大道理,可是,孩儿良心尚在。伯父所作所为,是对的,他顺应潮流,符合民意,赢得军心,而他们!”
石虔一指阶上之人,斥道:“昏君奸佞,自私自利,他们心中只有他们自个儿,他们都是大晋的绊脚石,是一切祸乱的根源!”
“住嘴!什么潮流,什么民意,皇家就是潮流,就是民意,皇家的尊崇和陛下的天威,岂容你在这置喙?”
桓熙骂了桓石虔,又开骂自己的亲爹。
“我爹废黜了陛下,他不懂纲常,没了尊卑,他有不臣之心。我是公主之子,司马家的外甥,心里向着皇室。虽是他儿子,也绝不附逆。”
“记住,你姓桓,不姓司马,你是桓家的儿子!伯父何曾亏待过你,哪里对不住你?”石虔质问道。
这句话让桓熙抓住了,自以为很委屈!
“亏你还跟着我爹这么久!我自小就不讨他喜欢,他的眼里,只有那帮山匪贼寇,只有功名利禄,根本就没有我们母子!尤其是有了孽子桓玄兄弟,眼里何曾还有过我这个嫡长子?”
“他纳了妾,便抛下母亲不管,母亲贵为公主,却形同弃妇,含辛茹苦,独自抚育我。这且不算,他还借刀杀人,害了母亲。”
桓石虔怒道:“你胡说,伯父怎么会害公主?”
“若不是他杀了褚家,母亲也不会被歹人报复。你说,母亲之死,应不应该怪在他头上?”
桓熙坚信,是桓温与褚家为敌,使得褚家对南康下了杀手。
一旁的桓冲气道:“熙儿,褚蒜子都交待了,不是她们干的。杀害你母亲的另有其人,不要着急,你爹一定会查出凶手的。赶紧悬崖勒马,趁早回头,石虔大军已经来了,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你何必和他们玉石俱焚?”
桓熙却没有回头的想法。
庾希冷笑道:“这还未分胜负,你们得意什么?有陛下在此,有虎符在此,我就不信,外面的兵马还会听从桓温的,他能不能逃脱秦人的围困还未可知呢!”
虎符是调动大军的信物,按常理,军士们只听从虎符的持有者。
庾希得意洋洋,他持着虎符,陪同司马奕走出殿外。
“大军听着,陛下已经复位,并有虎符在手,尔等乃大晋之王师,陛下之子民,赶紧归顺朝堂,拿下桓石虔这个逆贼,封锁四城。若能擒杀反贼桓温,赏万户侯!”
他亮出虎符,满心指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的声调高亢激昂,话音里带着金银的撞击声,可是,阶下大军跟没听见似的,纹丝不动!
“陛下的旨意你们没听到吗?你们吃的是朝廷的钱粮,难道还想附逆造反不成?”
军卒仍岿然不动,静静肃立。
司马奕慌道:“爱卿,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朕只要回京,他们便会效忠朕吗?朕在此,又有虎符在手,为何他们?”
“让我来告诉你们原因吧。”
桓石虔哈哈大笑,用手一指军士们。
“你们只看到他们穿着大晋的铠甲,没注意到他们的年齿。细看看,他们哪一个像是新募的军士?他们都是跟随大司马征战数年的荆州卫卒!他们眼里,没有什么虎符,没有什么皇帝,他们眼中,只有大司马!”
司马奕瞪大了眼睛,眼神里透着恐惧和绝望。
庾希也恐惧万分,心想,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知道你们为何没看出来吗?”
桓石虔慷慨激昂,心痛地回答了庾希的疑问。
“因为在你们眼中,他们就是一柄柄寒冷的钢刀,一支支冰凉的箭矢,是工具,是棋子。你们何曾多看他们一眼,多注意他们一分!而在大司马眼里,他们都是一颗颗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汉子,是兄弟,是手足,这就是铺路石和绊脚石的区别!”
司马奕听得惶恐不安,他后悔了!
“爱卿,咱们果然上当了,桓温他没这么傻,估计哪支军中都有荆州卫卒的影子!这说明,他被秦人围困前来搬取援兵的消息也是假的!啊,这可如何是好?真是这样,朕连海西公恐怕都做不成了。”
庾希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六神无主!
见司马奕仍喋喋不休,不由得露出了面目,斥道:“别罗唣,你怕什么?桓冲还在咱们手上,长干里还有桓家子侄在手,他能怎么样?”
司马奕被他呵斥,吓了一跳,情知大势将去,只能任由庾希摆布了。
双方僵持到天黑,庾希派去桓府接应的人还没有回来,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凶多吉少。
庾希兄弟渡过了煎熬的一夜,次日一早,看见式乾殿外的阵势,便彻底崩溃了。
隐忍了这么多年,一直蓄意报复桓温。结果,被人连锅端掉,再无遗类!
因为在殿外,他看到自己的护身符,用来要挟桓温的桓家子侄已经得脱。
原来,王铁汉按照桓冲的吩咐,带人乘黑从桓府的暗门潜入,解决了看押的歹人,救下了人质。
更令庾希惊悚的是,殿外被绑缚的人中,竟然还有庾邈、庾柔等自家的兄弟子侄,还有卷入其中的武遵子侄,共二十二口。
庾希明白,事情败露了,桓温抄了海陵的老巢。
桓熙竟然也惊奇地发现,被缚之人中,有一个自己找寻已久的人。南康下葬之后,她便不见了踪影,原来躲在了海陵。
她怎会和庾家武家人纠缠在一起?
刘言川像捉鸡一样,一把抓过此人,提至阶上,言道:“桓熙,这贱人你可认得?”
“怎能不认得,她是晴儿,是母亲的侍女,母亲还未出阁时便由她服侍。”
“你被蒙骗了,这贱人为求活命,已经交待了一切。褚蒜子得知公主要嫁给你爹时,便收买了她,她的任务有两条。一是打探你爹的一言一行,二是挑拨离间。”
言川扯开嗓子,声音洪亮。
“你爹很多言行举止都被褚蒜子知道,一直怀疑是你娘偷偷密告,因为她俩二人关系要好,经常走动,其实大都是这贱人背着你娘干的,所以,你爹娘一直心存误会。”
晴儿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直至在荆州时,此贱人丧心病狂,对王芙和桓玄投毒,也是奉褚蒜子之命干的。结果,你爹娘才自此分居,夫妻离散。”
桓熙听闻,后悔不迭,惊道:“啊,竟然是这样!”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事?”桓熙问道。
言川瞪着晴儿,斥道:“小毒妇,还是你自己说吧。”
晴儿浑身哆嗦,手指着庾希,哭道:“公主就是他杀的,与奴婢无干,公子就饶我一命吧。”
桓熙如梦初醒,激起了血性,怒吼一声,拔剑便刺向庾希。
桓秘眼见败局已定,等待自己的将是万劫不复,决意反水,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
他趁乱挑开桓冲的绑缚,和庾希他们斗了起来。
殿中乱做一团,言川大手一挥,卫卒气势汹汹,杀入殿内!
病急乱投医,郗超病入膏肓,非药石所能为,太医照样回天乏术。
情急之下,桓温也信起了鬼神的那一套,他实在不愿意失去郗超!
香案上,檀香袅袅,桓温虔诚的跪在地上,效仿周公和武王之故事,祷告天地神灵,默念符咒,心诚祈祷:
“上苍在上,我桓温虔诚请命,或折阳寿,或以身代,若有罪愆,桓温愿意一力担承。乞求上苍开恩,宽恕郗超!”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将军,不必了,事在人为,求上苍没用!”
桓温念念有词,祈祷礼毕,来至榻前,紧紧攥着郗超的手。
分别不久,他已经换了个人似的,干枯瘦弱,脸色蜡黄,自己都不敢认了。
“大将军,生死有命,属下摒着一口气,就是要等你回来,再说说心里话,否则死不瞑目。”
“你说,我听着呢。”
“不知大将军对魏武帝和晋宣帝有何评价?是忠是奸?”
“一个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一个狼顾鹰视,忍常人所不能忍。至于是忠是奸,是英名还是恶名,至今也没分出个胜负。”
郗超惨笑道:“世人已经争论了百年,也没分清。我想,再争论千年万年,也是分不清的。其实,这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
“那还有什么好争的,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桓温疑问的看着郗超,郗超也欣然的看了他一眼,应该是又有了什么高论。
“只要分不出结果,世人必将永远争论下去,只要生民能繁衍生息下去,他二人必将在无休无止的争论中名垂宇宙,永远不会被世人遗忘。这不正是他们想要的吗?这不正是男儿大丈夫孜孜以求的吗?”
郗超看得深邃,分析起魏武和晋宣为什么高明。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与大将军岘山刻石沉碑之举,不是如出一辙吗?”
郗超这番另辟蹊径之高论,的确开了桓温眼界,这兴许就是曹操和司马懿的初衷!
郗超又道:“而且,二人更为聪明的是,他们掌握了权柄,控制了君臣,却始终以汉臣自诩,以魏臣自视。没有逾越雷池,没有走出禅代的那一小步,从而更能让世人争论下去。”
紧接着,他又追加了一句。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所掌握的权势和资源留给了后人,把禅代的机会留给了子孙!如此一来,他们保留了晚节,子孙也成为新朝的开元之主!”
为什么在弥留之际说起他们二人?
桓温若有所悟,郗超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开始改弦更张,迂曲进攻了。
“我想清楚了,当我还健在时,大将军不忍伤了我的心,一直在拖延。估计等我走后,大将军就更不会实施了。所以,临别之时,还要一吐肺腑之言。”
桓温愧疚的听着。
“人有命,国有祚,大晋气数已尽,大将军抱残守缺,只能使之苟延残喘,却无力回天,正如我的残躯一样。不过,我并不畏死,没有死,哪有重生?我死了,后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郗超。”
……
“最终连同晋祚风消云散的,还有那腐朽没落的豪门世族,还有那污浊肮脏的世道。即便大将军不为,照样会有人将它们统统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