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听到蜀人叛乱的消息,跌坐在地,愁绪满肠,大好的蜀地怎么时隔几个月就再起狼烟了呢?
谢万接受任命,八月头上才到荆州。
临来前,褚蒜子耳提面命,要其在益州施行教化,笼络大族,更重要的任务是要清除桓温的影响和势力,将益州牢牢捏于手中,扼住荆州上游,成为夹击桓温的堡垒。
三哥谢安尽管无心政事,又担心谢万施政不当,坏了谢家的声誉,因而也千叮万嘱。
但不同于褚蒜子的是,谢安劝谢万不要太过张扬,避免和桓温激化矛盾,得空时能赴荆州,虚心求教桓温的治蜀方略。
谢安不出门,也知天下事,他知道,益州半年多来,安定祥和,这当然离不开桓温的辛劳。
他相信,只要谢万谦卑折节,以桓温的胸襟,绝不会因私废公,贻误安蜀大计。
谢万当面是俯首帖耳,到了益州,大权在握之后,全然忘记了来时的初衷。
他错把刚刚收复的益州当做了滁州,扬州。实际上,益州大火虽然被桓温熄灭,但还存在星星点点的余烬,一点即着。
可惜,谢万带来的不是灭火之水,而是浇火之油!
桓温手中的这封密信不是来自谢万和镇军,而是另有其人!
谢万到任后当日,竟然没有和桓冲见面,而是直接到镇军军府赴宴。
应将军自然是极尽地主之谊,安排了隆重的接风盛宴,席上对谢万是极尽恭维之能事。属下的军将更是连番敬酒,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席间,自然免不了蜀中美女歌舞助兴,饮至三更方才安寝。
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仍宿醉未醒。
桓冲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派人前往探视,不料还被镇军挡驾,称谢大人忙于公事,无暇接待。
桓冲火气冲天,这大印还未交接,忙得是哪门子公务?
不过桓冲细思之下,又笑出声来,心想,就凭褚家派出的这个酒囊饭袋,无能之辈,益州能安然无恙,那就是见了鬼了!
趁此工夫,桓冲悄悄换上便服,按照桓温的吩咐,去了一趟王誓府中,交代了接走王芙之事。
又到了王瑜府中,面授机宜,王瑜大喜……
当日傍晚,谢万才清醒过来,在应将军亲自陪同之下,来到州衙,从桓冲手中接过大印,连一句客套话都未说,更甭提治蜀事宜。在应将军提点之下,匆匆移交府库簿册账目,便目送桓冲离去。
当晚,又是一场豪宴。
昨日是接风,今日是洗尘。
这方结束,那方登场。蜀中三家大户自然也要盛邀,桓温在时,王誓王瑜邓定三家就极力巴结,而他们早就打探到谢万是当今太后的舅舅,因而更是用心。
就这样,一连吃了七日,吃得天昏地暗,方才暂告一段落。
信中还说,谢万一连七日未理政事,各地郡县前来奏事,谢万起先还能稍稍处置,不多久便觉得烦闷。
尽是些枯燥恼人的公务,自己既不感兴趣又不熟稔,随后便草草委托衙中府吏办理。镇军事务则全权交由应将军,这正中应将军下怀。
谢万抽身事外,超然洒脱,只是可惜蜀中没有谈玄同侪,缺乏同道中人。
好在八九月份,正是金秋时节,蜀地秀美之山川,旖旎之秋色别有一番风味,和建康会稽自是风物大不相同。
青城探幽,峨眉问道,白帝城访古。
谢安折扇在手,仙袂飘飘,短短两月,足迹遍布蜀中多地,只可惜不是查访民情,而是游览名胜。
当然,谢万也不是一直碌碌无为,除了反感无聊的州政,他感兴趣的是消除桓温在益州的影响。
若干年前在建康,他就曾和桓温几次交恶,尤其是桓温曾在成帝面前揭发其父谢裒账目不清,导致谢裒被罢官。
当然,这也是太后的交待。
不过,谢万秉着芝兰当道也不得不锄的原则,连桓温在益州的善政也统统清除!
他一改桓温当初做出的减免税赋的安民之策,还有既往不咎的安兵之计,规定自其到任起,全额缴纳税赋,而且对桓温释放过的官吏和兵将,大搞稽核盘查,株连拷问。
弄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益州刚刚消停的民愤逐渐迸发出来,余烬开始冒烟……
首先爆发的是公孙城,那是奸人王嘏的桑梓之地。
李势被俘,王嘏在建康被枭首示众,公孙城的王嘏家族心怀怨恨,便悄悄组建了由家丁和佃户为主的一支队伍,还收罗了一些逃散的皇城侍卫,衣着无靠的败军残卒。
他们自恃山高皇帝远,开始在公孙城周边一带寻衅滋事,攻击投降晋人的蜀官蜀民,益州衙门居然不声不响。
不久,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烧杀抢掠,势力发展到周边邻县。
而谢万一改桓温做法,除了足额征税外,还凭着自己的喜好,任免了一大批郡县官长。
此前,桓温规定,除了李势余孽和十恶不赦之人外,一律原官留任,从而安定了人心,减少了阻力,避免了局势恶化。
谢万昏招迭出,致使不少生活无着的,还有原本摇摆不定的蜀人,纷纷投奔公孙城。
刺史谢万超然世外,根本不知情。衙中的僚属见刺史都不在意,自己也乐得清闲,将奏报束之高阁。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公孙城虽然人气很旺,但主要成分都是败卒、佃农、乞丐而已,领头的不过是几个当地士绅,可谓一盘散沙,乌合之众。
如果刺史衙门早些得信,早一些准备,则可轻而易举将其扑灭。
结果,火不仅没有被扑灭,反而熊熊升腾,渐成燎原之势,而最大的推手就是镇军的应将军!
桓温在时,应将军被死死压制,众目睽睽之下还被杀了一名心腹,眼见谢万荒怠政事,自己便越俎代庖,发号施令,俨然成为益州的主宰。
他借着州衙稽核李势余孽之机,四处设卡盘剥,还将黑手伸向几家大户,巧取豪夺,中饱私囊。
尤不可恕者,竟然公报私仇,派人闯入王瑜府中,将那名从皇城辞工的小厮一剑穿心,祭奠了那名被桓温斩杀的心腹。
三家大户心怀怨恨,又畏于镇军军威,不敢当面抗争,只得虚与委蛇,小心翼翼,躲在府中苦思应对之计。
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几乎同时,三家的宅门都被一伙蒙面之人叩开……
“参军大人献妹降晋之胸襟令人佩服,失敬失敬!”
王誓的书房里,几个蒙面之人刚闯进来就出言讥讽。
看见对方彪悍的体魄,还有腰间的长刀,王誓慌道:“不知几位好汉光临敝府有何指教?”
“赐教不敢当,想给参军大人雪耻。”
“王某有何耻辱,需要劳动诸位好汉?”
“参军何必明知故问,那个姓应的在大堂上公然羞辱你走裙带关系,将妹妹送给桓温做小妾,这件事,蜀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不提则已,一提及此事,王誓感觉内心的伤疤被层层揭开。
当初桓温在时的风光,如今成为别人的笑柄!
想起那日应将军到府上盘剥军资,劫掠了一万两白银不说,还出言不逊,当众羞辱其将王芙卖给桓温,靠姻亲关系才换得参军一职。
姓应的临走时还狞笑着说,若还有漂亮妹妹,记得要卖给他。没有妹妹,那女儿也可以。
王誓当时差点气昏过去,本以为只有府内仆佣在场,怎知谁漏了口风,竟被这些蒙面之人获悉。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好了,别说了!”
王誓又羞又恼,问道:“莫非诸位是来看王某的笑话不成?”
“你误会了,我等是来给参军大人指条明路的……”
此时,王瑜府上也在经历着同样的一幕。
蒙面人道:“王参军,别以为姓桓的就会放过你,等形势稳定,他就会秋后算账!”
“诸位,我王瑜并未开罪过他,他为何要找我的麻烦?”
“参军真是健忘,他在你府上饮宴,遭人袭击,差点丢了性命,他能善罢甘休么?当时他是开恩了,不过是邀买人心罢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王瑜疑道:“他姓桓的不至于此吧?看起来他还算是厚道之人。”
“哼,你是不了解他,他可狠着呢。”
“怎么个狠法?”
“在建康,他连皇帝的舅舅都敢拿下,可谓杀人无数,双手沾满血迹。远的不说,在皇城中,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剑洞穿了镇军的一个将佐。你想想,连晋人他都敢杀,更何况我们蜀人?”
王瑜惊叹道:“哦,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差点被他蒙蔽了。那,诸位壮士的意思是?”
蒙面人道:“实不相瞒,王誓府上,还有邓定府上,我等都去过了,他俩都同意举事,现在就看你的了。”
“举事?诸位莫非是说要反叛?”
蒙面人哈哈笑道:“王大人中毒不浅呀,什么反叛?这益州原本就是我们蜀人的,他们虽然掳了皇帝,可皇室宗亲还在。王参军,皇帝在时,对你们都不薄啊,身为成汉的忠臣,丧家灭国之耻能就这样算了吗?”
王瑜涨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另一个帮腔道:“现在谢万无能,应将军残暴,有志之蜀人无不痛心疾首,揭竿而起。公孙城已有几万人马,只要三位参军戮力同心,众志成城,何愁大事不成?”
“这,这,这可是要舍弃身家性命的呀,王某不敢答应。”
王瑜犯难道,作惊恐之状。
“参军尽管放心,我们会负责府上的安全。不过呢,参军在蜀地的声望最高,需要你挑个头。他们两位参军说了,只要你同意,他们就举事。”
“哎呀,王某何德何能,怎敢首倡义旗?”
“参军过谦了,赶走了晋人,复我成汉基业,你就是定鼎之元宿,将来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王瑜闻言,面有喜色,在堂中踱来踱去,仔细思量,然后一拍桌案:“好,王某干了,现在就去联络两位参军。”
蒙面人竖起拇指:“参军真是爽快,既如此,我等告辞了!”
“慢着!诸位壮士,说了半天,王某还不知道壮士的身份,不会是晋人的反间之计吧?”
“王参军果然是心细稳妥之人,他们二位可没这么仔细。喏,请看这是什么?”
王瑜吃惊的拿过纸笺,瞪大了眼睛,字迹清晰而夺目:凡成汉之官,蜀地之民,戮力同心,复我基业!
落款是李福,纸笺上还赫然盖着朱红的大将军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