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没有想到,苏峻秀才出身,练兵一点也不含糊,军规非常严厉。每日天不亮,军营中隆隆擂鼓,鼓声就是号令。军士穿戴整齐出了营帐,先跑上十里地才能用饭。之后还要练习兵刃,赤手空拳捉对搏斗,背上几十斤的沙包锻炼体能,花样层出不穷。言川他们身强力壮,还能适应,而桓温实在难以支撑下去。毕竟年纪还小,又长得瘦弱。
军头可不管这些,跑得慢了挨打,沙包轻了也要挨打。
要是天天骑马就好了,在洛阳时,家里就有一匹马,自己负责喂养,还常常和三弟一起共骑,到处兜兜转转。几年积累下来,他不仅识马懂马,而且马上功夫也不错。儒家六艺中,御也列于其中,就是驾驭马车的技能。
但在这里,马是稀罕物,战乱之中,缺的就是马匹。而且,相邻的赵人和鲜卑人对马匹管控极严,所以,在营地中马匹很少,而且金贵,很少会让这些新来之人骑马。
更令他苦恼的是,军营里恃强凌弱的积习很重,力气大的欺负力气小的,资历老的欺负新来乍到的,借着练习的机会,下点黑手,使点绊子。或许是营地苦闷无聊,要找个软蛋捏捏发泄发泄,而他毫无意外的成为了这个软蛋!
桓温所在的营帐中,就有这么一伙人,专挑新来的难民和流民下手。如果只是让别人代劳干些粗活也就算了,他们常常是拳脚相加,甚至还有些变态。
营帐的军头姓路,也就二十来岁,据说十年前就在这里混了,身材魁梧,膀大腰圆,长得凶神恶煞,尤其是一只大疤眼让人望而生畏,他手下的那帮喽啰更为可恨。
“哎哟,这细皮嫩肉的,不会是哪家的姑娘女扮男装的吧!怎么着,也想来军营混口饭吃?”
“军头,这小子一看就是个软蛋,三十斤的沙包都背不动!”
刚刚结束了半天的操练,桓温累得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上。大疤眼身旁的喽啰们又开始挑衅,而且动手动脚。
“都滚开!”大疤眼骂了一句,“人家桓弟弟还小,哪里经得起你们这帮狗东西欺负。桓弟弟,过来坐,我给你做主。”
这下可算遇到了好人!桓温甩开众人,躲到大疤眼身旁坐下,长得凶,心地却很善良,桓温孤身流落,一下子找到了依靠。“来,让我看看,伤着了没有?”大疤眼热心的检查着,摸摸胳膊,捏捏腿脚,“嗯,还好,都是皮外伤,不打紧的。”
“对了,这里伤着没有?”大疤眼伸出脏手,猛的摸向桓温的裤裆,哈哈大笑:“哟,还真是个爷们!”
桓温又羞又痛,挣脱不开,好言恳求大疤眼松手。哪料大疤眼却越攥越紧,脸上狞笑着,丑态展露无遗。
“住手!”言川带人恰好来找桓温,见此,怒吼一声。
“他娘的,哪来的野种,敢这么大声和爷说话?”大疤眼噌的站了起来。喽啰们一看军头懂了怒,呼啦着围住言川,就要动手。
“你刚吃过马粪吗,嘴巴怎么脏?桓温是俺的朋友,不准你欺负他。”桓温趁机跑到言川身旁,劝道:“算了,算了,他不好惹,咱们走吧。”好说歹说,言川才忍住怒火,带着桓温转身就走。
“站住!这样就想走了,没那么便宜。今日要不让你们长点记性,爷还这么在这青州混?”大疤眼使个眼色,一个喽啰突然上前就是一拳,打在猝不及防的言川脸上,霎时间,嘴角就流血了。
那个喽啰欺负人惯了,还在一旁得意的笑。言川本来就是压着火,这暴脾气陡然升起,猛然一记重拳打在那人下颚,喽啰口中飞出两颗牙齿,摔倒在地,骨碌碌滚了几下,昏了过去。
“他娘的野种,敢打爷的人!兄弟们,上。”大疤眼张牙舞爪,就冲了上来,和言川带来的十几个手下混战在一起。桓温没想到事情会越演越烈,发展到打群架的地步。言川人少,渐渐处于下风,桓温只好冲上去劝架,恳请大疤眼手下留情。啪一声,被大疤眼一个反掌抽在脑袋上,耳朵嗡嗡作响。几个喽啰过来拳打脚踢,桓温抱着头,没有反抗。言川边反击边骂道:“桓温,是个爷们就和他们拼了。快,还手啊。”
桓温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溜烟跑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结束这场混战。现在脚力比之前猛增不少,一转眼到了军帐,报告了大军头。大军头嘟囔道:“肯定又是大疤眼他们。”瞪了桓温一眼,极不情愿的奔了过来,要是出了人命他也担待不起。
大军头吼了几嗓子,众人才停下来。大疤眼眼睛上中了一拳,泛起乌青,而言川的嘴角血流不止,脸上数道指痕,带来的十几人也鼻青眼肿,衣服都扯破了。
“大军头,这帮野种故意到我的队中滋事,还把我给打了,望大军头给我做主,否则……”
“好了,我知道了。你等营地滋事,破坏军规,来人,把他们都给绑喽,每人二十军棍。”
言川争辩道:“是他们先动的手,凭什么要打俺们,俺们不服!”
“哼哼,不服?先打了再说。如若违抗军令,别怪我军法从事,打!”一帮行刑的上前,如狼似虎,恶狠狠的棍子打在言川他们背上。行刑完毕,言川背上已是血迹斑斑。
大军头又警告一句,再犯军规,要严惩不贷,然后又瞪了桓温一眼,转身就走。桓温一看,这明显不公,便追了上去。
“大军头,为何只打他们,不打路军头?”
大军头苦着脸,回道:“谁说不打,不过暂时先记下,以后再打不迟。”“大军头,执法当然要公平,他们凭什么可以先记下?”桓温想不明白,先犯错的可以记下,吃亏的却要当场杖责,这是哪来的道理?
“凭什么?凭他姓路,是路副将的侄子,连韩副将都要让他三分,你小子这下明白了吗?今后少给我惹事,哼!”大军头扬长而去,留下桓温呆呆站着。
更难过的是,晚上回到军营,言川对他横眉冷对,老四骂他怯懦,是个怂包,白白让老大给他出头了,一点义气都没有!
是啊,桓温也是这样责备自己,言川他们这伙兄弟,义字当头,没有义气,在流民中寸步难行。
一连几日,言川趴在营帐养伤,大军头估计是心中有愧,也从不来催促。桓温几次上前想要照顾言川,都被一顿奚落,悻悻而回。以前,每日操练回来,大家伙一起有说有笑,亲密无间,还能出营到附近溜达溜达。而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再理会自己,桓温成了孤独的人!
他想起了爹娘,想起了家人,他们此刻会在哪里?有没有寻找已经失散了八十一天的孩子?
桓温独自斜靠在墙角,心想,要是能生出一对翅膀飞到建康就好了。这里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岗哨,军士们只能在这几十里见方的青州城内活动,想要不辞而别,根本不可能。而爹娘根本也不可能知道,十三岁的儿子会流落到距离建康千里之遥的青州。灰心丧气,越想越觉得心里委屈,眼眶不自觉的湿润了。
不想了,多想也无益。桓温擦干眼泪,提着剑走出了营帐。
营帐远离将军府,南面不远处就是一大片营地,寻常的操练就是在那儿。而北面几里地外,就是一处土岗,周围散居着一个小村落,名唤曹家村,罕有人来。一钩弯月之下,一片蛙声之中,桓温拔出铁剑,愤怒的舞动。
八岁时,父亲就给他请了剑师,指望着将来文武双全,能找到报效之途,成就一番事业。五年的习练,剑术大有长进,所缺的就是力道,而刚刚得到杜艾剑谱就被裹挟北上。在青州,他可不敢在营地里公然练习,只能晚上得空时偷偷拿出剑谱,默记剑诀,空手比划招式。
这一晚,舞动起来,桓温自己都觉得意外,完全不像之前花拳绣腿那样轻飘飘的,而是呼呼生风,力道明显增加。自此,每日都来这里偷练,反正营中没有人理会自己,大疤眼好像也老实了,不再找自己的麻烦。
这里清静,没人会打扰到自己,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而他没有发现,自第一次来这里练剑,就被一个人盯上了!
一晚,二更将尽,桓温方从山岗回来,疲惫不堪回到营地。今晚赌气多练了一会,他发现,尽管招式耍得潇洒自如,力道也大有长进,可感觉总是欠缺一种火候,几次抛掷出的石头子,都没有一剑刺中,执拗之下,不知不觉拖延了。
除了值夜之人,都已经睡下,整片军营中悄无声息,桓温小步跑着,前面就是岔路口,过了路口就是自己的营帐。刚到了路口,耳边忽然听到几声马嘶,应该是从南面的马厩传来的。
这个时候,怎会发出嘶鸣的声音?而且,这种嘶鸣应该是马儿中了箭矢刀枪之伤,受了剧痛才会有此尖鸣。
夜深了,明早还要晨跑,他也不想多管闲事。就在营帐前百步之遥快要穿过一个花坛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后面不远处响起。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夜练不成?莫名其妙,一天下来还不够受的?
有意无意朝后面一瞥,一个黑影由南向北,快速奔向路口。桓温很好奇,便藏身在花坛后,偷偷观瞧。
经过路口时,黑影东张西望,脚步沉重,显得心虚而又胆小。进了六月,天气已经热了,深更半夜谁也不会穿戴的这样整齐,况且这些悍卒白天都常常袒胸露乳。
看起来,应该不是夜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