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像条龙,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一条虫,杜艾心里清楚,急道:“木兰,快扶他回屋躺下,伤还没好呢。这孩子,一直在强撑着。”
杜艾又发挥他博览群书的特长,动手开方抓药,木兰亲手熬制,小嘴巴吹着,一口口给灌下去。
足足睡了一天,将尽二更天,桓温才悠悠醒来。
“痛吗?是不是木兰手太重,弄疼你了?”事实就是如此,木兰趁他昏睡时给他四肢上擦破的皮外伤清洗好后,又为他拆去头上的布纱,涂上药水,重新包扎,心疼的手一抖,触碰到了伤口。
“不是的,是我自己醒了。”桓温撒了个谎。“杜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唉!一言难尽。”杜艾平时乐观风趣,这个问题让他红了眼圈。
山道上走散后,小木兰哭哑了喉咙,常常从半夜里惊醒,口里还喊着桓温的名字,说是自己的贪心害了他。
孔氏一直在安慰她,杜艾也劝她说,要不是桓温在木兰树上看到乱军,可能两家人都要落入乱军手中,木兰才稍稍心安。
杜艾的老家在滁州琅琊山南麓的杜家村,所以到了滁州,便和桓家分手了。
到了杜家村之后,才发现沈充的乱军刚离开不久,烧杀抢掠,村子大都被毁,杜族人也流离失所,不知逃往何处。
父女俩听闻北麓的青云镇因地势相对偏僻,没遭什么大的兵祸,二人就在山脚下找了一块空地,卖了马车,请人搭建了简易的栖身之所,用余钱换了点粮食,勉强度日。
杜艾是个书呆子,不善营生,不久,粮食快要告罄,杜家村的族人还没回来,这下可着了急。
恰好镇上的王家开垦了一大块荒地,要雇人耕种,杜艾情急之下,也去租了半亩地。不知哪本书上说,半亩地的收成就足够父女享用。他毫不犹豫,立了契约,画了押。
尽信书不如无书,杜艾本是不事稼穑的读书人,别说亲手耕种,连五谷都不分。当年的秋收,还没有下的本多。
今年初刚刚摸索出一点经验,不料很多流民蜂拥而至,这些人像蝗虫一样,糟践了庄稼不说,干脆把地也给侵占了,报了官也无济于事。
流民太多,官府无力管束,朝廷为了声名,下旨对流民不得妄加治罪。后来稍稍安定了一些。
据说不少流民还被镇上几家大户募为雇工,一天管两顿饭,一年管两套衣裳,偶尔发几文酒钱。不少蝗虫衣食无着,听说能填饱肚子,就卖身为奴。
当然,也有不少流民,嫌东家给得太少,本身又不肯劳作,干脆四处流荡,甚至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年初,契约到期,王家来收账时,杜艾才傻了眼。田租加上种子还有肥料耕牛,算下来要一千钱,逾期不付,每半年计息一千。
杜艾很后悔,抱怨自己当时没多想就画了押,因为他一开始盘算过,除了还本应该还有盈余,谁曾想会是这样。
其实,王家去年就看上了木兰!
他家有个大公子,大概三十出头,两年前死了老婆,一直想续弦,偏巧在去年底来催租时看见木兰长得漂亮,又心灵手巧,就以地租相要挟,软硬兼施。
杜艾怎肯答应,木兰还像花骨朵一样,而王公子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况且还听说他生性痴呆,原来的老婆也是被他一时犯了傻劲给掐死的,这样的火坑绝不能让女儿跳。
杜艾一口气把事情讲完,长吁短叹,悄悄抹了把泪:“这不,今天要不是你出手,木兰兴许就被抢了去。”
“爹,女儿宁死也不屈。”木兰倚在父亲身上,目光却看着桓温。
“这王家是什么来头,官府没有说理的地方?”桓温愤怒之下,脑袋隐隐作痛。
“听镇上好心人说了,这王家几年前也是个破落户,王老太爷是个屠夫,三个儿子一个呆傻,一个是混混,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谁曾想,他家的老三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说是在皇宫里谋了差事,连县太爷都要巴结。这才三年工夫,翻身成为青云镇大户。田地,房产,奴仆很多,在镇上数一数二,谁都不敢得罪!”
“今天早上,我和木兰去山上采了一天药,本指望拿到镇上去卖,好攒钱还债,结果遇到了你。你,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你见到家人没有?”杜艾唾沫星子喷了半天,才想起问桓温的事情。
“爹,温哥哥头还疼着呢,让他歇会。”木兰嗔道。
“没事,我不累。”桓温便简要介绍了前后经过,说多了杜艾也不懂。就这,也把杜艾吓了一跳,惊喜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爹,什么后福呀,只要能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是不是?”木兰端来一碗荠菜粥,欢喜的看着桓温。
“木兰,我自己来。”桓温想要起身,木兰偏不让,一口口喂着他,弄得桓温腼腆得脸颊绯红。
看了看家里的摆设,还有花季的姑娘身上打着好几个补丁,桓温想着想着,泪水不自觉地滚落,滴在碗里,打在胸前。
桓温吃不下去,转身拿起褡裢:“杜叔叔,这些钱留给你们,给木兰添几件新衣裳,再买些家具和粮食,今后也不要租什么地干什么活了。”
“这怎么成!你已经帮了我大忙,怎么能还要你的钱,这不是要惭杀你杜叔叔嘛!”
“就别和我见外了,我爹有俸禄,足够养活一家人,我是个当兵的,要钱也没有用。”不管怎么说,杜艾死活就是不肯。
“杜叔叔,要不这样,你们俩跟我回宣城,一起有个照应。我担心这姓王的今后还会来找麻烦,你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这?不会的不会的,大家两不相欠,他还能怎么样?杜叔叔我安土重迁,不想再奔波。过些日子,杜家村族人也该回来了,我们就搬过去,那里不属于青云镇,姓王的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我也想好了,到镇上摆个摊,代写书信,木兰手巧,制作纸鸢,绣个绢帕卖卖,也能度日,你甭担心。”
木兰眼神突然黯淡下去,她想跟着去宣城。
“那好吧,我就不再勉强。如果今后遇到困难,尽可以到宣城找我。”桓温心里隐隐不安,那王管家临走时回头一望,应该是不怀好意。
“那你还会再来看我,我,我们?”木兰怯怯问道。
“会的,我一定会来的。”桓温斩钉截铁。
“嗯!”木兰兴奋道。“我等着你!”说罢,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小脸蛋腾的红了。
次日,东方还未泛白,桓温怕木兰不忍离别又哭鼻子,轻手轻脚收拾一下,离开了这间茅屋。
临走时,他把褡裢端端正正地放在枕头上,告别了这对乱世中苦命的父女!
“哼,真是岂有此理!”桓彝下值回到家中,孔氏递上茶水,还没喝两口,气得摔了茶碗。
“老爷,何事发这么大火?你看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容易动怒。”孔氏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碎渣子。
桓冲正在院中舞弄木剑,听到响声,马上跑到堂屋看个究竟。桓彝朝他一瞪眼,吓得赶紧又溜了出去。
“这江县令屡屡抗命不遵,让各县集资修缮郡里的城墙,他不肯。让各县出资帮困难百姓租赁耕牛,他也不赞成。他反对也就罢了,还怂恿其他县令跟着反对,眼里还有没有尊卑之别,还有没有恤民之心?”
桓彝到了宣城之后,就大刀阔斧,然而,官场上的事,他想得太简单了!
“老爷,消消气,你初来乍到,凡事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毕竟都是同僚,伤了和气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还是相互体谅些。”孔氏谨小慎微,担心得罪人,心平气和的劝道。
她是孔融之后,深信一条,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是孔氏家训里的一句警语,当初,孔氏一门几乎被曹操杀戮殆尽。
血的教训流淌在后人身上,因而打三个孩子出生起,就一直灌输这种思想,此刻,又想起了桓温。
“老爷,不是说托了郗鉴大人捎话了吗,有没有消息总得捎个信来说一声嘛。”
“夫人不用担心,郗鉴值得托付,他不会敷衍此事的。再说温儿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才十四岁,哪里大了?他还是个孩子!”孔氏抹着泪,反驳道。
“好好好,过两日,等忙过这阵子,我派人去徐州当面问问。”桓彝拗不过,也不忍她再伤心。
“爹娘,是不是大哥有消息啦?”桓冲躲在外面听得真真的,又溜了进来。
“你二哥呢?”桓彝劈口问道。
“爹不是吩咐他找匠人修缮院墙了吗?”
郡城太守府以东十余里地,有条巷子叫东条巷,桓彝一家到了宣城一时无处安身,就在巷口处租了一处小院子,三间正房,一间厨房,还有一间仓房。院落不大,将就着过日子。
桓彝不以为意,战乱初平有这条件就不错了。
“这都三天了,还没弄好!办事拖拖拉拉,他这几天学业如何?”
“爹放心,二哥认真着呢,他不敢不听爹的话。”桓冲很乖巧,替二哥桓秘遮掩。
“这还差不多,平时多下点功夫,将来顺利通过小中正品评,再到京师考评,也好谋个正当差使。”桓彝稍稍宽心,转眼看见老幺拿着木剑,脸色一变。
“你怎么不下功夫,天天舞刀弄枪的荒废学业!”
“你怎么了,一回来,不是教训这个,就是斥责那个,冲儿这么小,正是玩耍的天性,你呀,就是看谁都不顺眼。”孔氏护着孩子,和丈夫拌嘴。
“你呀,太宠孩子,难不成能护着他们一辈子?”桓彝叹息一声,走开了。
此时,满身伤痕的桓温历尽艰辛,已经来到了院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