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一路奔驰,一路思念着自己的父母和弟弟,迎面而来的风又暖又湿,单衣上可以拧出水滴。
申时已过了大半,太阳渐渐西沉,余温不减,还是火辣辣的烤着大地。前面大概还有五十里就是滁州城,出了滁州,再跑上百里左右,就到了长江渡口,渡过江则是建康境内。
桓温不敢耽搁,他想在日落前赶至渡口,能搭上末班船,过了江歇一宿再走。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前面一座高山映入眼帘,山势巍峨,轮廓绵长,矗立在官道的东南方,那应该就是滁州境内的琅琊山。
来前,郗鉴把一路上的山川道路描述一遍,桓温全然印在脑中。顺着官道一直下去,进入滁州城,然后再出城沿着琅琊山南麓经行二三十里,便有官道直通长江渡口。
还有一条近路,不用进城,直接沿着山北麓走,经过青云镇,绕过大山,有条山道也能通往官道,虽说崎岖一些,但这样可以少走五十里地。
为节约时间,桓温选择了近道,却偏偏遇上了事情!
“驾驾!”一般而言,即使是好马,跑上一个时辰就得休息,何况这匹马从早上跑到下午,中间只停歇过两次。
他怎能不知马乏,归心似箭让他顾不上这些。马儿快些跑,等到了建康,让你好好歇一晚,保证给你最好的草料。
离开官道进入山路,路确实不大好走,马儿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摇摇晃晃之间,马鞍上,他打起哈欠,上下眼皮掐起架。昏昏沉沉之时,想起了爹娘,想起了弟弟,还想起了那位一直黏着自己的小姑娘。
“驾驾!”桓温机械的抽着马,此刻正在翻越一道不高的山梁,山梁对面就是青云镇。
“驾驾!”马儿吃力的向上爬,突然咯噔一下,惊醒了桓温。他还以为陷入坑里,勉强睁大眼睛,哪有什么深坑。
继续眯着眼,似睡非睡,然而再次咯噔了一下,桓温迷迷糊糊间意识到,危险来了。
不等他作出反应,马儿两只前蹄同时屈倒,将他掀翻在地,滚下山梁。
山梁不高,坡度却很大,桓温下意识抱着头,极度疲惫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幸好被几棵树连拖带拽阻拦了几下,稍稍延缓住了。
就这样,脑袋还是撞在了一株大树根上,昏了过去。
就在昏倒前的一刹那,悠悠西坠的夕阳把一缕余晖洒在林间,远处山腰上一个动听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这儿有一大丛当归草,爹,快来看!”
“咚!”一声闷响,水溅了一地,木桶砸在墙壁上,房梁都在微微震动,这一声惊醒了桓温。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几片木板支起的床上,头顶几根粗细不一的木头支撑着油毡布,这是一间茅草房。屋内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可以用寒碜来形容。
我这是在哪?桓温努力回忆着。脑袋又胀又痛,伸手摸了摸,还缠着布纱。想起来了,我摔下了山梁,昏死过去。
他扭动四肢,幸好,腿脚都无碍,应该是有人救了我!
“别给脸不要脸,大爷告诉你,今日不把两千钱还上,就拿你女儿抵债吧。我家大公子有钱有势,又聪慧,能看上你家女儿算是你的造化!你既然养不起,让我家公子来养不是更好吗?”
小姑娘哭哭啼啼骂道:“我才不要嫁给他,我要照顾我爹。”
“小乖乖别哭,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哭起来不好看。来,大哥给你擦一擦。”
“走开,不要你擦!”小姑娘闪躲着,引得几个恶棍淫笑阵阵。
一个中年人低声争辩道:“不对呀,明明是一千钱,怎么翻了一倍?”
“那是本钱,本钱是要生钱的,你拖欠了半年,按契约加上利息当然要这么多,你若是拖到年底就变成三千,卖了你父女俩也还不上。还是早些把女儿嫁过去吧,你也能沾点光过上好日子。”
“哪有这么高的利息,你们这是欺负人。”
“少他娘啰嗦,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要是告到县衙,保准让你下大狱,吃三年牢饭。交人还是交钱,快说!”
“钱,我一时半会凑不出,人?”汉子凄楚道。
“可是小女刚刚十二岁,离出阁还早着呢,能不能和王老爷商量商量,再缓缓,我把这批草药卖掉能偿还一小半。这地我也不租了,还给你们,余下的钱我一定偿还。”
“不行,老子来了三趟,再空手回去,我家公子还不抽死我!嗯,怎么有匹马?来呀,把马牵走,就抵三百钱吧。”
“不可不可,这匹马少说也值八百钱。再说,这不是我的马,你们不能牵走。”
“那就由不得你喽,看在这匹马的份上,再宽限你三天,三天后再不还钱,你家女儿就给我家大公子做妾吧。”
战马嘶鸣一声,接着是父女俩的求饶声,还有恶棍的得意声。
“住手!”
桓温忍住头部的胀痛,他已经听出了这对被人欺凌的父女是谁,一年前的那种豪迈再次涌上心头,来至檐下,一声低低的怒喝。
“放开你的脏手,那是我的马。”
“温哥哥,你醒了,温哥哥!”木兰不顾少女的羞怯,还如去年一样,飞快的奔过来,抱着桓温的腰,脑袋贴在他怀中,委屈而幸福的哭泣:“呜!呜!”
“哟,这是打哪草窠里蹦出来的小野种,敢用这种口气和大爷说话,活腻味了是吧?”
张口闭口自称大爷的人也就二十来岁,肥头大耳,肚子圆圆鼓鼓,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吃得滋润。他话音刚落,身旁两个家丁打扮的人,一个瘦长,一个矮壮。已经张牙舞爪,摆开了要打人的架势。
矮壮人急于在大哥面前表现,不问青红皂白就窜过来,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伤痛在身的小伙子一点颜色。窜至近前,一个直拳奔着桓温心窝处而来,下手真狠。
“哎呀,小心!”木兰吓得闭上眼睛。
当她展开指缝仗着胆子观瞧时,矮壮人噔噔噔倒退几步,捂住肋骨,龇牙咧嘴哼哼着,再不敢上前。
“小子,还有两下子!”瘦长个足足高出桓温一个头,居高临下,抡圆了巴掌,横着就扫了过来。
桓温稍稍屈膝,躲过这一掌,瞬间向前跨了半步,一记重拳击打在对方右腋下,瘦长个居然被打飞出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仰面八叉,重重摔倒在地。
“打得好,温哥哥真棒!”木兰兴奋的加油助威,可把杜艾吓坏了,赶紧上前劝架:“温儿,快停手,王管家,你们也停手吧。”
杜艾受了快一年的屈辱,巴不得恨恨教训这帮狗东西一顿。可是,这青云镇是人家的地盘,自己今后还要在这生活,还是见好就收为宜,如果闹出伤亡,倒霉的终归是自己。
“停手?你做梦了吧。”王管家怎肯善罢甘休,整个青云镇还没人敢对王家动粗,更何况,两个下人还叫唤个不停,他也怕失了面子。
正巧,墙边竖着一把铁锹,他顺手操起,哇啦啦兜头拍了下来。
这是要一招致人于死地,想来是嚣张跋扈惯了,口角之争就要取人性命。
“温哥哥快跑,快跑呀!”
桓温也很震惊,他震惊的倒不是王管家穷凶极恶的样子,这种凶恶他见得多了,惊得是自己这一拳哪来这么大的劲!
在青州一载,吃亏就亏在年少力弱,只能以灵活和技艺制胜。怎么,这段时间苦练体力,效果这么明显?
对方是个瘦子,当然也和他体力猛增有关,尤其在徐州五个月,伙食比青州好得多,跟着朱军头一道训练有素。其实,愤怒和仇恨也占据重要因素。
他早已把木兰当作家人,要全力呵护的小妹妹,不容任何人欺负,这种情感他自己还浑然不觉。
口称大爷之人这一招,凶猛而残忍,可是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桓温摘下剑,轻轻一拔,寒刃出鞘。王管家陡然一惊,想退缩却没有余地,只好仗着胆子继续向前。
桓温岿然不动,待铁锹距离头顶仅半尺左右,对方无法调整之际,向左轻挪半步,转腕抬剑,瞬间剑光起舞。
再看对方,双手攥着尺把长的木柄,其余的已被削成几截。
王管家蹑足未稳,栽了个狗啃屎,再想回头,肩膀上多出一柄剑,剑锋冒着寒气,吹得脖颈飕飕发冷。
“小兄弟手下留情,误会,一场误会!”
色厉内荏之辈,桓温十分鄙视,抽回宝剑。王管家还以为对方是点到为止,毕竟这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敢太放肆。
他心里还很得意,准备起来教训两句,只动口不动手,挽回点脸面,不料,还没爬起来,脑袋上挨了重重一脚。
整个五官被踩着贴在地上,脸皮狰狞而扭曲,尤其是,地上的灰尘钻入鼻内,不住的打着沉闷的喷嚏。
杜艾如梦初醒,刚刚真替桓温捏了把汗,既然对方已经服软,得饶人处求饶人,急忙上前拉开桓温,俯身将王管家扶起。
“得罪了,得罪了!”
王管家脸上沾着泥巴,油光锃亮的头发上插着几根枯草,羞惭满面。这下,丢人现眼不说,今后还怎么完成大公子交待的差事?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保住小命回去再商议。他掸掸尘土,低着头,不敢说话,带领手下便走。
“站住!”
“小,小兄弟,还,还有何吩咐?”
桓温走至马旁,扯开鞍鞯,拿出一个褡裢,咣啷啷摸出三锭银子,扔在地上。“喏,这些足够连本带利还你两千钱了吧。从今往后,两不相欠,若再敢来滋扰,别怪我手下无情,滚吧!”
“是!是!够了,两不相欠。”王管家捡起银子,带着二人灰溜溜跑了,走到远处,还回头望了一眼。
“温哥哥,你好厉害!你,你怎么了?”木兰崇敬的神色来不及改变,桓温却双腿一软,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