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王快快请起,折杀老夫了!”郗鉴纵容心里十二分的埋怨,还是做足样子,一把扶起司马晞。
回望身后,沼泽地里,乌雀乱飞,狼豺当道,尽情享受着饕餮盛宴!
徐州城遥遥在望,不时有游骑探子往返,郗鉴指挥若定,从容布置,面对危局,一切显得游刃有余。
王导赞道:“老夫惭愧,比不上亲家公!身虽迟暮,但虎威犹在,逼得石虎仓促撤走,老夫仰慕之至啊!”
郗鉴诚恳言道:“亲家公谬赞了,石虎撤走,并非老夫的功劳。刚才探子来报,赵人大帐遭一伙山匪袭击,为首的乃是一蒙面之人!”
“蒙面人?”王导讶异道。
“是的,他们抢走了大量辎重,围困了赵人的一支兵马。石虎接报后才率军撤走,前去大帐解围。看来,受困的赵人绝非普通之人,否则,石虎怎么会吐出口中食,亲自前去解围?”
“看来不是石虎的亲信,就是他的子侄!”
王导附和着,又问道:“山匪?这里哪来的山匪?这帮山匪劫夺大赵物资,无意中反倒帮了我们一次。”
郗鉴颔首,遥望西边,顺嘴回道:“附近只有一座芒砀山,应该是那里的山匪。”
蒙面人?芒砀山?芒砀山!蒙面人!他念叨着这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名字,想起了之前的诸多往事。
他记得桓温曾多次向自己提及过芒砀山的那帮流民,难道他们又回来了?
来到徐州城外,郗鉴邀请两位进城一叙,聊表地主之谊,以为接风洗尘,王导婉言谢绝了。
郗鉴明白亲家翁的心思,对方没有颜面进城面见诸将和徐州百姓,估计是想早点离开这伤心落寞之地。
郗鉴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鼓舞一下人心士气,也给老王导一点慰藉,他努力绽开笑容,安慰这位朝廷新政的主导者。
“亲家翁此次北征,虽然折损了一些军士,不过也别太伤感,战争哪有不死人的?你们也完成了圣上交给的任务,保住了徐州城安然无恙,又将胡人赶出边境,大长了大晋的威风!”
王导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听出了亲家翁的善意。
“要知道,朝廷的援军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来到北地边境,老丞相开荒之旅,也将载入史册,并激励我大晋兵民。不久之后,待国力大兴,期望亲家翁能再次北征,驱逐胡虏,克服神州!”
王导闻言心头一热,郗鉴当众高声示好,将来他上奏朝廷必定也是同样的口吻。
他是给自己一个天大的台阶,把判断的失误和战场的落败掩饰过去,包装成军前虽有挫折却完成了北征使命的论调。
不仅如此,还盛赞自己长了大晋的威风,其实哪有威风可言!
王导自愧弗如,他理解郗鉴如此做,不仅仅是看在姻亲的份上,而是一贯磊落的风格和坦荡的胸襟之写照。
再想想自己,之前在朝堂上还对郗鉴心存芥蒂,抱怨他站在陶侃的立场上,与自己过不去。
王导心想,今后自己也要投桃报李,回馈郗鉴的善意!
“亲家翁老骥伏枥,孤身固守徐州,为大晋安边,若不身临其境,实在难以感悟其中艰辛困苦。老夫回朝后一定陈奏圣上,待国力恢复必定给徐州增兵遣将,让亲家翁早日返回建康,颐养身心,不再受北风腥膻之苦。”
郗鉴无言的点点头,看着自己固守的孤城!
“老夫告辞了!”王导浊泪盈眶。
“亲家翁一路走好,城内诸事繁多,恕老夫不远送了!”两位辅政重臣各洒老泪,依依作别。
殊不知,返旆南下之路,还有一只猛兽磨砺爪牙,张开血盆大口,静静地在等待着他们……
旌旗招展,军威正盛,大军来时,自信而豪迈。返程时,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在巨大的实力悬殊面前,地位、颜面、心机统统不值一提,战场上来不得半点马虎!
就像桓温对言川说的那样,你不尊重战场,战场就会给你颜色。你不尊重敌人,敌人就会要你好看!
来时三万余众人,包括从滁州寿州征调的五千人马,现在只剩下两万残兵败将,一万多大晋儿郎抛尸北地,血染疆场。幸存者也是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已经踏上了南下回乡的路。
仍有一些军士摸摸脑袋,看看四肢,确信自己身上一个零件不少。虽然离开了战场,他们的脚下呼呼生风,一路小跑,希望早点离开北方大地。
这里密布陷阱,充满杀戮,只要渡过淮河,有了河水的阻隔,大伙才能敢安心下来。
因而他们不顾战败带来的伤痛和疲惫,不用上官催促,一路上马不离鞍,人不歇脚。
行至芒砀山南二十几里地外,方觉人困马乏,饥肠辘辘。
“丞相,大军已走出七八十里地,天快黑了,反正今晚也到不了淮河,还是让大家安营扎寨,等天明再走吧。”
“好吧,让大家轮班歇息,安排好岗哨,撒出去游骑,仔细探查周围情况,不要有任何闪失。”
王导交待下去,失败前,他情绪高涨,失败后,头脑还算清醒。虽然远离疆场,毕竟还未渡河,马虎大意不得。
布置完毕,他伸手展臂想按揉一下腰背,发觉僵硬得很,悻悻作罢。
行军司马布置好中军大帐,周围营帐拱立,如众星捧月,其他大帐则一字长蛇排列。
王导怏怏不乐,掀开帐帘,转身抬头西望,太阳落到了山崦里,只剩下一轮光晕。四周,夜幕像一张大网,徐徐垂下。
军士们已经等不及埋锅造饭,草草的吃点干粮,横七竖八躺了下来。
不一会,营帐中已经响起了沉沉的鼾声,轮班值守的军士困意十足,哈欠连天,机械式的举着枪,无力的挪动着脚步。
天黑透了,巨大的乌黑的帷幕罩在上空,加重了帐中人的睡意。然而,二十几里外,一匹匹战马排列好阵势,一个个训练有素的精骑正瞪大眼睛,望着西北方向,等待着最佳时机。
他们是猛兽,在耐心的等待,等到子时左右,那是猎物们睡得最为酣沉的时刻,是最疲软无力的时刻,也是他们张牙舞爪的时刻。
二十里外的卧虎岗,三千鲜卑精骑已经等待了近十个时辰,他们斩杀了留守的芒砀山弟兄,就一直委屈的缩在岗上,窥探着北边的情势。
领兵的正是燕王世子慕容俊!
燕王三子一女,个个擅长骑射,比起羯族的石氏,鲜卑人马背上的功夫更胜一筹。
他们至今还是以游牧为生,不像赵人已经建立王朝政权,住进了豪华的宫殿,只有少数落后偏僻的部族还住在帐篷毡房里。
自鲜卑人被石勒征服,纳入赵人的政权后,为拉拢慕容氏,大赵天王石勒封慕容俊父亲为燕王,鲜卑大都督,属于半统一半独立状态,仍有对鲜卑族的自主权。
但是,鲜卑人须向朝廷纳质,因而,燕王将一子一女送到临漳作为人质。包括苻氏,还有姚氏等异族同样如此。
石虎与石勒不同,一向排斥其他异族,认为那些异族心怀二志,迫不得已才臣服。一旦石氏衰弱,他们会毫不犹豫的脱离,甚至还会落井下石。
他以为,这样表面上的统一,还是不要为好,索性把异族的上层显贵人物一杀了之,把异族变为奴隶,彻底建立大一统的羯族赵国,但是这种愚见被石勒断然拒绝。
因而,几个异族王在临漳朝堂,同声反对石虎,和石弘程遐走得很近,更引起石虎的嫉恨。
此次征调鲜卑人伏击晋军,是石闵的计划。
燕王似乎窥出了石虎的用意,一再交代世子,当心石虎借刀杀人之计,不可中其圈套,不要正面卷入厮杀。
要见机行事,万不得已也不要涉险,鲜卑的骑士性命金贵,为石虎卖命太不值得。
所以,慕容俊也在等待时机,既要完成伏击任务,好打发石虎,不让他抓住把柄。又能保存实力,不让自己人有性命之虞!
二十几里路程,对鲜卑的战马而言,腾起四蹄楞个神的工夫就到了。
慕容俊弯刀一指,三千匹战马悄无声息,不紧不慢的向前跑着,接近中途忽然爆发,如暴风骤雨般凌厉,风卷残云般彻底,直奔王导的中军营帐而去。
“杀呀,杀呀!”
呐喊声惊醒了原本就没有入睡的王导,亲兵们大都在水獭川阵亡,但残剩的数十名亲兵还是迅速熄灭了灯火,拉着王导冲出了营帐,消失在夜幕中。
与此同时,鲜卑人的火箭也射中了营帐,很快燃起了大火。
三千人的喊杀声翻江倒海,声彻云霄。
晋人手忙脚乱,不知这喊杀声从何处想起,这帮伏兵从何而来,不是已经远离战场了吗?
燃烧的大火点亮了四处躲闪的军士,也为鲜卑人的箭矢指引着方向,很多军士身着单衣从被窝里爬起来,有的还赤着脚,稀里糊涂成为了箭下鬼!
鲜卑人正在大肆屠杀之时,一阵箭雨却从斜刺里射来,眨眼间,百余名鲜卑骑士从马上摔倒,有的被快速奔跑的战马拖在后面。
慕容俊一看情况不对,知道来了奇兵,自己已被对方盯上。但此时,离那宽敞高大的中军大帐很近了,猎物已在嘴边了,岂肯轻易放过。
“冲!”
片刻工夫,鲜卑铁蹄已冲破拱卫的营帐,抽出弯刀一路猛砍。刚刚从睡梦中逃出来的军士没来得及反应,已成为刀下的冤魂。
鲜卑人借着火光,寻找着主帅的身影。
凭着依稀的灯火,他们发现还没走远的一群兵士,正向远处移动。按照常理,败卒应该四散逃窜,而他们紧紧抱作一团。
没错,就是主帅王导。
晋军反应过来了,鲜卑人也被突然而来的奇兵冲散分隔,阵型散乱,只有慕容俊百余人冲破层层阻隔,冲向王导。
如果亲兵们此时四散逃走,那王导今夜必死无疑。但亲兵也有底线,主帅阵亡,自己要殉命,那还不如用血肉之躯阻挡敌人,至少今后朝廷会厚抚家人。
数十亲兵为王导围起人墙,这时,其他晋军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纷纷向王导这边冲过来,封堵住鲜卑人前进的方向。
功败垂成,慕容俊看到已经没有机会,呼哨一声,拨转马头,冲出了营帐。麾下的骑士不再恋战,留下了数百余具尸体,跟着世子向东北撤退。
化为灰烬的中军大帐,满地的尸体,散落的兵器,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王导连遭败绩,惊魂未定,司马晞则惊慌失措,庆幸自己没有呆在大帐里,从而躲过一劫。
在漫长而又惊魂未定的等待中,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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