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军情如火,这哪是出其不备,分明是给赵人报信,说石聪已经暗通了大晋!”
山寨众兄弟愤愤不平,粗言劣语问候庾亮,瞬间炸开了锅,桓温则陷入窘境,不知该如何应对。
进,则违令,退,此时再回山,一来一往,兵马疲惫不说,还容易暴露行踪。
“去他娘的,老子山匪流民,管他什么狗屁持节、混账军令!”刘言川暴脾气发作,毫不顾忌的骂道。
“恩公,要打就打,由着兄弟们的性子,你下令吧,俺一马当先。”
沈劲闻言敦劝道:“言川,咱们现在不是山匪流民,吃得是朝廷的军饷,就得遵从朝廷的军令,怎可造次?”
“吃吃吃,是你们要吃,俺可不稀罕!”刘言川气得虎目圆睁。
老三也恨恨的骂道:“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大当家早就说过,朝廷的饭菜没那么好下咽。以自由和尊严去交换,这种嗟来之食,我们宁可不要。”
“老三,你这样冷嘲热讽可不对,难道大哥这征北将军也错了,不该当吗?”
沈劲板起面孔,指着三当家,脸色非常难看。
“我可没有嘲讽恩公之意,就是看不惯刚才使者的那副嘴脸。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连恩公都不放在眼里,他算个什么东西!”
老三怼了沈劲一句,接着又瞅瞅沈劲,言道:“唉,对了,沈劲,你可别挑拨离间。我就纳闷了,你现在一官半职都没有,为何对朝廷那么忠心,对那个什么狗屁的骑将军百般维护?”
沈劲又羞又恼,脸红脖子粗,腾地站了起来,愤愤回道:“胡说,我怎会百般维护他?我这是替大哥着想!”
此言不虚,沈劲的确也是在为桓温着想。
他俩在徐州郗鉴帐下呆过,深知军纪的威严,战场上违抗将令可以当场处死,更何况,持节之权赋予庾亮对将军有先斩后奏的资格。
当然,他这样做,不全是为了桓温,但桓温还是领下了他的情谊。
尤其是沈劲旧事重提说起三年前的惨痛教训,那时候在建康城和自己共同抵抗苏峻的白头公司马宗,正是因为没有按照庾亮的调遣,给对方以打击报复的理由。
司马宗被杀,桓温下大狱,险些死在叛军之手,最终略无军功还落得个浪迹天涯的下场。
而一同从徐州前来勤王的殷浩顺应形势,战功没自己大,却屡受褒奖,混得风生水起,大展头角。
背后的原因非常明显,关键一条就是不能开罪庾亮那样的上官,犯在他手里没好果子吃,那时的伤疤犹在!
一身戎装的桓冲大踏步走到近前,他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特地从阵前回来,要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认为,特使之言不无道理!
若是按照原计划攻城,拿下城池还则罢了,一旦有失,那所有的罪名都会加在桓温的头上,还会连累山寨兄弟们,绝不能等闲视之。
桓冲来芒砀山时间不长,已经迅速融入进来,和山寨兄弟们相处甚欢,除了练就了强健的体魄之外,还有日趋成熟和理性的判断。
更让桓温欣慰的是,他处处维护大哥的地位,保护桓温的安全。
“大哥,小弟估计,骠骑将军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要把第一个进城的机会留给他自己。人尽皆知,进入梁郡的功绩会载入国史,扬名万载的。”
桓冲猜的没错,庾亮之所以冒着贻误军机的巨大风险,就是如此打算的。
不过,他是要把机会留给自己的侄儿庾希。
桓温返朝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征北将军的桂冠,除了光鲜之外,还非常沉重和艰巨。
桓冲和沈劲说的都对,谨慎为宜,不到生死关头,不可再像从前一般冒险,即便是有必胜的把握。
如果不汲取前车之鉴,重来一次亡命天涯的故事,那代价太大了,自己承受不起。
这是战场,战场有战场的规则,为何要卷入朝堂私计之争?桓温虽然做出了决定,内心其实是不甘的。
他以为,拿下梁郡当然是主帅庾亮的功劳,为何还要拘泥于谁先进城这样的细枝末节?
那样做是舍本逐末,把战场当作儿戏。就像上次王导北征时自己说过的一样,你藐视战场,藐视对手,就会付出血的代价。
桓温内心泛起巨大的悲凉,望着眼前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用鲜血和生命筑成的生死之交,感慨万千。
在那些人的眼里,难道山寨兄弟就如同可随意驱使的卒子,身卑命贱的蝼蚁?
还有,最让桓温忧心无助的是,他隐隐感受到,自从返朝以来,芒砀山的兄弟之间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变化。
先是刘言川等人同声反对编入征北军,这次又发现,沈劲和他们之间发生了争辩,从原来的调侃和打闹,逐渐成为挖苦和嘲讽。
是沈劲变了,还是言川他们变了,抑或是自己变了?
总之,这样下去,迟早会寒了兄弟之情。
打完这一仗,自己要好好盘算盘算,理理思路,不管如何,多年前的誓言不能忘记。这帮兄弟,自己要担待一辈子。
“弟兄们,后退三十里,那里有处高地,还有密林,咱们今晚就在那宿营,马不卸鞍,胄不离身。”
次日清晨,庾亮在宿醉中醒来,特使向他禀告了芒砀山之行,他颇为自得。军令如山,料那帮流寇也不敢造次。
用罢早饭,庾亮精神振奋,五万大军乘州府的舰船渡河北上,那里有不世奇功在等待着他。
大军还没渡过淮河时,就注定了危险的结局。
昨夜一张刚刚罗织的大网正等着他,看他如何冲破藩篱,如何挣脱牢笼?
当朝国舅又是尚书令,身为群臣之首,此时的庾亮一身戎装,威风八面。
回忆自己饯别建康宫城的大司马门后,乘着高头大马,俯视着大街两侧围观的百姓。
京师的繁华喧嚣和纸醉金迷,官人仕女,商旅小贩,处处充斥着无边的享乐,所有的人都在追逐着名利。
庾亮在众人的仰视中跨马握刀,瞬时觉得自己特别高大,而那些人是多么卑微!
自己是这些蝼蚁众生的保护神,没有他庾亮的北上征伐,哪有他们的安然祥和?
思及此处,胸中豪情油然而生,他无比的满足,无穷的抱负,四处扩散。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当年率八千江东子弟逐鹿中原的楚霸王项羽。
在大司马门送行的朝臣队伍背后,一顶官轿掩映在人群中,丝毫不引人注目,轿中之人正是中风多日的太傅王导。
“允之,昨日朝堂尚书令果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叔父,侄儿没有一句妄言!”
王允之诉说起在朝堂上,死对头污蔑说,王导当年北征,梁郡守备并不严实,石聪麾下的军士战力也差强人意,结果还是吃了败仗。
王允之当时以入城也难以坚守为王导遮掩,而庾亮粗暴的打断了他,还反唇相讥,嘲讽王导无能,将唾手可得的胜利化为乌有,白白损失了几万儿郎的性命。
王导当时痰气上涌,差点背过气去,他一阵咳嗽,哆嗦着说道:“小人得志,真是欺人太甚!老夫如今都成这般形状,他还要穷追不舍,不遗余力。允之,扶叔父起来,这场崤山之战,我要给他送行。”
崤山之战讲的是春秋时期,秦国晋国大战,秦国已经退隐的功臣蹇叔劝阻秦王不要开战,秦王不听,而蹇叔之子也在大军之中。
临行时,蹇叔悄悄塞给儿子一份密简,上书:“崤山地险,尔宜谨慎。我当收尔骸骨于此!”
后来,晋军在崤山设伏,打破秦军,还俘虏了秦军主帅,验证了蹇叔的判断。
王允之知道王导内心的不甘,王导要亲眼看看庾亮大军的噩梦。
“叔父,你是说庾亮他们回不来了吗?”王允之诅咒般的问道,巴不得崤山之战再次上演。
“骄兵必败,我想,他们之中会有很多人回不来了。或许,有桓温和郗鉴从旁协助,情况尚能好些,呜呜呜!”
王导想起了自己两次北征,几万大晋儿郎葬身异乡的惨状,不禁悲从中来,浊泪难收。
“叔父别难过,坚持住,看看庾亮到底会是怎么下场!”
过了淮河,就是北地了。当庾亮走下舰船,第一脚踩在这片大地之时,明显感觉到了异样。
几日前,江南的京师还是七月流火挥汗如雨的季节,而这里却秋风嗖嗖,寒意阵阵,道旁、野间的杨树叶沙沙作响。
越向北,人烟越稀少,越发荒凉。
远处的山岭荒丘、白草黄沙,还有形态不一的土坷垃就像一颗颗人头,里面如果埋伏了千军万马,谁都看不出来。
酒意渐消,庾亮逐渐清醒起来,内心随着环境的荒凉而荒凉。胯下的高头大马似乎也感觉到不适,不再阔步前行,而是畏葸不前。
“来人!”
“请骠骑将军示下!”
“传令,留守五千大军驻守淮河北岸,看守好舰船,不得有半点闪失。”
庾亮刚出了淮河,就想起退路的安危。
“还有,将大营安扎在淮北,军士轮番值守,方圆三十里之内派出游骑,一有敌情马上禀报。”
“这,将军,按计划大军要到徐州以西扎营,以便和郗鉴大人相互策应。此地扎营,离梁郡甚远,指挥起来恐怕……”
“住口,尔等不知战场瞬息万变,主帅要临机决断的么,快去!”
一个时辰之后,大军终于在淮北府扎下营。
一会,游骑纷纷来报,四周未见任何异常,尤其是又去了一次芒砀山的特使回来报信,梁郡一切照旧,征北先锋恭候大军,随时准备攻城。
天苍苍野茫茫,北地从来都是荒凉而萧瑟的,此次前来是接收城池,不是来攻打城池的。
庾亮稳了稳心神,刚才是自己吓唬自己,看看身后的几万大军,前面还有如狼似虎的征北军,有什么可怕的?
庾亮庆幸自己掩饰的好,脸上紧张的神情没有被人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传令,留五千大军驻守大营,其余人马火速北上,会同徐州大军一道直奔梁郡!”
大晋儿郎再次喜滋滋的踏上了深不可测的北方大地,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呢?
是鲜花美酒,还是荆棘毒药?
————————————————
庾家只能以战功压过王家,这是殷浩的分析,庾亮听进去了,石聪又及时送来了机会,有了桓温的帮助,庾家能把握住吗?感谢阅读,期盼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