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北,大江边,有两山对峙,靠西边的为覆舟山,靠东边的为蒋山,两山相交处是一道低谷。
引江水入谷,一直向南,形成一条溪流,名曰青溪。青溪两岸遍植花木杨柳,春来水声潺潺,绿垂丝绦。夏季垂钓泛舟,消暑解热,是皇城东一处胜境。
青溪在城东分流,一路向东而去,一路向西南汇入秦淮河。
就在分流之处,有一道木桥立于溪上,成为京师人向东前往晋陵郡和琅琊郡的要道。
而在溪桥东侧,便是庾氏府邸。
苏峻服软后,庾家兄弟齐聚一堂,为庾氏家族的掌门人庆功。
父亲死后,庾亮领着几位兄弟撑起门户,在妹妹庾文君这柄遮风挡雨的大伞下迅速崛起。子侄辈人丁兴旺,为官者从戎者各自崭露头角,大有新晋士族的势头。
二弟庾冰,三弟庾翼,子侄辈则有庾希、庾爰之兄弟为翘楚,还有一大群咿呀学舌的后来人。
既然是庆功的家宴,当然少不了美酒润色,弟侄辈的恭贺之声不绝于耳,赞誉之词不绝于口。
沉浸在成功者的喜悦中,庾亮不能自拔,接连几杯,面红耳赤。
其间,管家哭丧着脸,说此次清查,庄园里清退流民之后,府上也损失不少,被庾亮狠狠训斥一番。
“小家子气!咱们的损失能有王家大吗?这是牺牲眼前的小利博取今后的大利,等咱家坐稳朝堂,这些损失今后会十倍百倍还回来。你呀,鼠目寸光,废物一个!”
“侄儿敬伯父一杯,今后看谁还敢对咱庾家出言不逊?”
起身敬酒的是庾希,是子侄辈中庾亮最为欣赏的,就如同王导之于王允之。
“希儿,你以为伯父真是,真是,被苏峻几句,辱骂的话而大动肝火?”庾亮喝大了,言语不是很连贯。
庾冰端来一杯浓茶,劝道:“大哥,酒先停下,喝点茶,歇会再说。”
“没错,苏峻人心不足,贪得无厌,平叛时姗姗来迟不说,还争抢功劳,拥兵自重,私下曾扬言说若不是他勤王,大晋江山难保。还羞辱伯父我无德无能,完全是靠着裙带关系而窃居高位。”
庾希怒骂道:“此贼口中无德,活该有今日下场。”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我早就给他记下,藏着心中。此次这场大浪,明着是清查各州郡的流民,实际上,真正的目标是新政和王导,收拾苏峻只是捎带脚的事情。”
庾亮得意之下,手指着兄弟子侄,教训道:“我这么大手笔,你们从中也该悟出点道理。”
身为家族掌门人,教导弟侄也是分内之事。
“祸从口出!你们要记好这句古话,出门在外千万要慎言,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话一定要滴水不漏,否则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侄儿谨记在心。伯父收拾苏峻这招实在高明,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终于让他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这下可以高枕无忧喽。”
“恰恰相反,希儿,伯父的大计才刚开始,你们猜猜是什么?”庾亮越说越高兴,还卖起关子。
见弟侄纷纷围拢过来,求知欲十分强烈,庾亮慢腾腾言道:“咱们也来他一回新政!折子我已拟好,太后也支持,圣上看过之后没什么异议,下个月便可召集辅政大臣朝议后施行。”
“大哥,新政核心能否透露一二?”三弟庾翼问道。
“其一,削减州兵,其二尤为关键,改制中军,争夺军权。”庾亮言罢,看着诸人的表情。
果然,庾冰吓了一跳:“大哥,中军是皇家禁卫,咱怎能染指?”
“有些事看着难,做起来会发现容易得多,事在人为,你们就静候佳音吧。这一招还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庾亮踌躇满志,畅想起今后的宏图愿景。
殊不知,自以为得计的他,几个月后,就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反击他,庾亮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惨重的代价!
“队主,队主!”大垂耳和沈劲兄弟满头大汗,冲到桓温床前。
“怎么啦,慌慌张张的?”桓温合上书册,问道:“碰到赵人骑兵了么,吓成这副鸟样!”
“队主太小看咱,赵人骑兵算个鸟!是芒砀山,那帮山匪这次干了票大买卖,说出来吓死你。”
“又是芒砀山,什么买卖?”桓温顿时来了兴致。
沈劲推开大垂耳,自己汇报起前后经过:“是这么回事……”
桓温听完,眉头紧锁,这是个坏消息,必须马上向刺史汇报,可是郗鉴回京议事,还没回来。
这个坏消息让他非常惊悚,不过他不是害怕山贼行凶,而是山匪劫夺的货物可疑!
千呼万唤,郗鉴终于回到徐州。
此次朝会,主题就是庾亮推出的新政。说起新政的内容,郗鉴说出了桓温想说的话——“坏了,坏了!”
庾亮新政举措的确吓到了郗鉴,还有身旁的殷浩和桓温,他们都在纳闷,为何太后和皇帝都没有反对!
庾亮新政第一条就是削减州郡驻军,理由是王敦作乱。他说,正是因为荆州大军数量庞大,而且党羽沈充麾下的兵马,大都是在江南诸郡县征召而来。
有鉴于此,各州郡县按照地域大小和戎情轻重,由朝廷设置最高驻军数量,多出的一律遣散为民。
其二是压缩中军,扩大卫将军府编制。他的理由是镇压王敦叛乱,出力较多的是卫将军府,这样的话,一旦再发生战事,可以将危险封堵在京师外。
庾亮的奏折里,说当时平叛,中军仅仅是守卫宫城,未出动一兵一卒。现今百姓安居乐业,社会秩序好转,中军规模不宜过大。
另外他还不顾王导等人强烈反对,要对农人和商旅征税。
“爹,这几条看起来颇有道理,没什么不对,你为何说坏了?”公子郗愔以为,这是庾亮职责所系,并无不妥。
“就拿第一条来说就不妥!”郗鉴为几位后生分析利害。
“荆徐二州处于边陲,要防范外敌,应该不受此限。可问题是庾亮规定,荆州兵不得超过五万,不仅如此,朝廷好要新设荆州镇军,荆州多余的人马交由镇军指挥。”
桓温问道:“哦,为什么要设镇军?”
“这就是庾亮的高明之处!设置镇军后,如若发生战事,朝廷可以任命征西大将军协调荆州和镇军的人马,但平时,镇军兵权掌握在镇军将军手中,就是征西大将军也无权调动。”
殷浩悟出了其中的关节:“这不是瓜分了陶侃的兵权吗?”
郗鉴忧虑道:“没错,此举是把陶侃当做王敦来防范,你们想过没有,这是要将陶侃置于何地?不仅如此,其他郡兵也有限制,一般在五千人左右,像苏峻这样的特例,只能有一万人,余者全部遣散。”
“这是败笔,愚夫所为,会生乱的!”桓温不假思索,说道。
他的考虑是,首先陶侃肯定不会高兴,认为朝廷对荆州有偏见,更糟糕的是,青州兵兵是苏峻经营数年的心血,是命根子,绝不会忍心遣散。
“难怪大人说是坏事,原来是这样。”殷浩道:“没错,苏峻有两万余人,这回损失这么大,估计眼睛非瞪出血不可。”
郗鉴怒道:“这还不算,庾亮又打起了中军的主意!”
众所周知,中军身为皇家禁卫,向来由司马宗室兼任中领军,比如眼下的中领军就是南顿王司马宗。卫将军府虽然也有权统帅京师防卫,但更多是名义上的,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
哪家皇帝愿意把自己还有后宫的安危交到外姓人手中?
而庾家借此战之功,扩充卫府兵力,使之从临时变为常设,看似有理有据,但是细想一下,众人都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殷浩思索片刻,马上悟出其中深意,抢着说道:“他们不仅想在京师防卫上分杯羹,一旦京师有事,建康宫还有圣上就完全在庾家的掌控之下。”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大晋立国以来,军队基本分为三块——中军、外军和州郡兵。
中军驻防城内,主要负责皇城、宫城还有后宫防卫,有时也驻防京郊,战时也能出征。中军统帅为中军将军,后改为中领军。
外军为朝廷直辖的驻扎州郡的军队,统帅一般由征、镇、安、平等字号的将军担任,如王敦曾任的征西大将军。
州郡兵就是各行政区域日常用以维持治安、乱时配合大军平乱的军队,由地方长官统领。
偏安江南后,基本沿袭原来的军制,但规模要小得多,这和偏安一隅的时代环境是分不开的。
由于皇权式微,中军萎缩,装备落后,战斗力相对低下,而外军势力膨胀,不乏一些拥兵自重,跋扈一方的将军和刺史,尤其是长江上游的州郡兵强马壮,气势远超朝廷中军。
自打元帝定鼎建康开始,朝廷的兵祸内斗基本上都是从长江上游发起,叛军扬帆擂鼓,顺流而下,从西北两个方面进攻下游的京城。
这几乎成了晋室挥之不去的梦魇,而且,这样的宿命还远远没有结束……
六月中的一天,正午时分,骄阳似火,炙烤着山川大地,空气中一点风也没有。远远望去,砂石地上热气蒸腾,像是在燃烧的火焰。
附近的树木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脚下偶见零星的杂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农夫应该呆在家中,反正也没有农事。商贩应该缩在客栈里,避开日头,等暑热消退再上路。
但偏偏有一支商队,不按常理,艰难的行进在路上,在极目看不到人影的空旷原野里,显得特别扎眼,给人的感觉就是商人无利不起早,要钱不要命!
从行进的时间来看,货物肯定很贵重。
商队头和尾,各有七八匹马压阵,马上是身着单衣的年轻商贩。队伍中间,十余辆马车缓缓向前,车上满载货物,车身用宽大的油毡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从行进速度来看,货物应该不少。
“山匪们不傻,这大热天的,他们也要歇着,我看未必会动手。”
“猫再怎么困,闻到咸鱼的味道也会打起精神的。山匪们抢东西是他们的本性,难道还要分什么早晚冷热?”
说话的人正是桓温和沈劲,他们要引虎下山,而目标就是芒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