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之所以要亲自出击,直指芒砀山上的山匪,是因为大垂耳绘声绘色的描述,以及对山匪打劫的一批怪异的货物!
那日,郗鉴说完庾亮新政之后,众人纷纷侧目,摇头不再理会,理会也无济于事。
随后,大垂耳便报告他十几天前外出游骑时看到的一幕。
同样也是十几辆大马车,在芒砀山西北十几里外遭遇伏击,骑马护送的人勉强抵挡一阵子,见山匪越来越多,且轻生忘死,大有人为财死的狠劲,只好带伤逃走。
而押车的民夫没有这么幸运,稍有反抗就被乱刀猛砍,跪地投降则被掳掠上山。
等大垂耳赶到时,地上只有血肉残躯,马车已被转移了。
桓温根据他的描述,在纸上演示一遍,发现这支商队不同寻常。从马蹄印上看,每辆车有两匹马并驾拉着,结合车辙前后距离,说明车身并不宽大。
按常理,车上的货物应该不多。但从车辙深浅来看,货物却又非常沉重,绝非一般的商旅物品。
铁器的可能性很大!桓温详察之下,得出这个惊悚的结论。
如果真是铁器,无非是刀枪剑戟硬弓羽箭之类的,那么它从哪里来,要运到哪里去?
不管在赵地还是晋地,对铁器的管制都极为严格,就像战马一样,寻常商旅绝对不敢冒着性命危险,在光天化日之下贩卖兵器。
桓温自小养成的谨慎,在这些年的峥嵘岁月中,越发谨小慎微,凡事都会朝坏处想。
综合种种因素,最坏的可能就是,这些兵器从赵地来,收货人是扼守淮河的寿州刺史祖约,然后祖约再派出官军大摇大摆送往南方!
因为,赵人不可能贩卖兵器给大晋朝廷。
芒砀山在赵人境内,但紧靠徐州边界,南边就是淮北,这一大片区域鱼龙混杂,各方势力交织,处于三不管地带。
毋庸置疑,一定又是芒砀山那支山匪所为,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何时在赵人境内的深山里站稳了脚跟。
他们屡屡犯事,梁郡太守为何不派兵围剿?
或者是因为,赵人如果清剿,万一不慎,就会有越境之嫌。而今赵人还在全力进攻西面的匈奴老巢长安,无力两线作战,不会这么快就和大晋撕破脸皮。
再者,那一带人少车稀,农耕不兴,属于不毛之地,梁郡太守估计暂时也懒得搭理。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赵人攻下长安腾出手来之后,势必会将重心转移此处,彻底攻占淮河以北的地盘,他们一定不会容忍这支武装的存在。
郗鉴也一直没有将这帮山匪放在心上。
这帮人敢打劫兵器,实力不容小觑,能否在迟早爆发的南北大战前了解他们的底细,想办法能为徐州所用,或者至少可以在战时遥相呼应,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带着这两个大胆的想法,桓温主动请缨,带着沈劲等人,扮作商贩,行进到这里,诱山匪上钩!
“队主,好像没什么动静啊?”大垂耳策马追上前问道。
“别东张西望的,有人已经瞄上咱了。”
桓温凭着警觉和过人的目力,看到右侧的山坡上,有身影在林木间穿梭。
“通知兄弟们,按计划行事。”
大垂耳接令,对着油毡布低吼几声,然后返回阵后布置。
大伙手按兵器,随时准备截住突然杀下来的山匪,沈劲第一次有此遭遇,心情兴奋而紧张。
可是让大伙失望的是,慢悠悠走出三四里地,对方迟迟没有动静,别说下山来抢,脑袋都不再露一下。
此时,桓温心里也没了底,只好实施备用方案,对着身后,举了举马鞭。
“掌柜的,有贼人,快走!”突然,大垂耳高呼一声。
桓温手一挥,后面响起十几声鞭子,商队开始加速,向南奔跑。再回头一看,后面几里外,果然来了一个马队,皆身着黑衣,也是山匪打扮,哇啦哇啦乱叫一通。
“咣咣”两声,落在后面的两辆马车,车轮撞到石头,侧翻过来,油毡布包裹的车厢里滚落出几袋大麻包。
车夫此时保命要紧,全然不顾货物,砍断绳索,丢掉车子,骑着马跑了,那叫一个敏捷。
黑衣人撵着桓温装扮的商队,紧追不放,一路向南奔去,不一会没了影子。
这时,西边的山脚下,从林中窜出来四个人,向那几个麻包狂奔过来。
“兄弟们,咱捡了个大便宜,都是上好的布料。”
“我这包也是,这下可好了,回山上给当家那相好的缝件新衣裳。”
“哥几个,你们真没出息,车厢里肯定还有宝贝,快,帮我把这死沉死沉的油毡布掀开。”
几个山匪放下麻包,一人抓住一角,急吼吼移开油毡,期待着里面能有让他们亮瞎眼的金灿灿白花花的宝贝。
果然没令他们失望,白花花的光芒亮瞎了眼。
不过不是银子,而是阳光照在钢刀上发射的光芒!
“诸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一个三十来岁身材结实的汉子不慌不忙,刀锋架在脖子上还能这样沉着,是个十足的亡命徒。
“你们抢夺咱的货物,还这么霸道,谁跟你们有和气?”
汉子回道:“兄弟误会了,咱们是捡,不是抢。这样,东西你们拿走,你们行商的犯不着和咱们过不去,山不转水转,这份情谊咱们记在心里。”
“你倒是痛快,自己推得一干二净,谁说我要放你们走?今日便要抓你们去报官,领点赏钱花花。”
汉子冷哼一声:“兄弟,别不知死活,再不走,山上下来人,你们可就走不成了。得罪芒砀山的人,叫你们后悔一辈子。”
“是嘛,我很想尝尝后悔的滋味,不知道你们这帮山匪肯不肯给?”
轰隆隆一阵蹄声,山匪们没等来帮手,却见桓温带着刚才追击他们的黑衣人冲了过来,将四人围在中间。
汉子顿时失了神采,本来还想用几句恫吓之辞,唬住对方。
而这些黑衣人跟着商队回来,说明他们是同伙,专门设局抓捕自己的。
“真他娘的邪了门,今日又被啄了眼!”汉子不再反抗,抱怨一声。
桓温听他话里有话,威逼利诱之下,汉子道出实情。
原来,昨日傍晚,也有几辆马车从这里南下,押送的只有十来个人,像往常的商旅一样。
二十几个兄弟从山上下来,不容分说,上前挥刀就砍,这个打劫的流程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不料对方个个骁勇,而且车厢里还钻出四五十人,反倒将他们围住。
混战之后,除了他们四个侥幸脱逃外,其余不是被斩杀就是负伤被俘,就连大头目和他的弟弟都落入对方手中,至今还没回来。
四人回山上一说,坐镇的二头目伤透了脑筋。
因为几日后是大当家的寿辰,各山头头目都要去贺寿,大头目被抓,寿宴上肯定要露馅。
二头目心烦意乱,一直在担心此事,让他们四个人今日一早就来到这里,打探风声,看看大头目有没有消息。
为防止再生事端,二头目交待,不准再起贼心,哪怕是黄花大闺女都不准动手!
可是这两车货物丢在路上,他们手又痒痒了,不捡白不捡,这才毫无防范,下山来占个便宜,谁曾想又是一个圈套!
“你们占山为王的不就是靠劫掠过日子吗?大头目被抓走,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为何怕被大当家的知道?还有,本月初你们不是也劫夺了几车兵器吗?”
桓温听完汉子的招供,觉得这解释说不过去,质疑道。
“这个你们怎么知道?”汉子一下子慌了神,见再无可隐瞒,且觉得桓温没有什么恶意。
关键是,桓温答应,交待清楚就放他们走,于是就一五一十说出原委。
“没错,本月初是劫过一回,好家伙,良弓千副,羽箭万支。山上正缺这些好玩意,大当家得知后非常高兴!不过也忧心忡忡,知道捅了娄子,官兵肯定会报复的,所以严令各头目近期内不准下山,严加防范,小心官兵进山围剿。”
沈劲问道:“你们怎么知道对方是官兵?”
“明摆着嘛,对方身手很好,而且训练有素,动作也迅速,绝不可能是寻常商旅。唉!都怪咱们,眼馋那几辆马车,一时大意,忘了大当家的命令,结果被抓了去。”
良弓利箭,果然是兵器,而且还这么多!桓温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反而越发不安。
眼下,第一个可能性已经确定无疑,确实是兵器,那么第二个可能会不会也能证实,究竟是不是运到寿州的?
“抓走你们大头目的人是什么身份,哪支官兵?”
“这个我们也搞不清楚,他们未着戎装,和你们一样的打扮。”汉子委屈道。
桓温继续追问:“那他们的言谈举止可有什么特点,比如说口音什么的。”
汉子想了想,回忆道:“他们说话嗓门很高,语气硬,不像是南方口音。而且粗鄙不堪,张口大爷,闭口老子的,那嘴巴比咱们山上的兄弟还脏。”
汉子倒也老实,自曝家丑,承认自己的同伙也很粗鄙。
桓温渐渐相信,第二个可能即将得到印证,他和郗鉴最担心这个可能性。
汉子紧接着的一句感慨,更让桓温心里凉了半截!
“唉!也是兄弟们贪心,其实上个月中也劫过一回兵器,那次不仅有钢刀,还有不少盔甲,要不是贪心大意,早点收手也就不会发生昨日的事情。”
桓温一听,坏了!
如果说六月初的弓箭是赵人运送给祖约的,还情有可原。
因为那个时候,庾亮的新政朝野尽知,苏峻如果心有不甘,从而联络祖约,从赵人手中购买兵器,从时间上和心里上还说得过去。
可是五月中,庾亮的新政还没有萌芽,苏峻怎会会未卜先知要采买兵器?
这是否还有另外一个解释,那就是苏峻蓄谋已久,早就暗藏野心。换句话说,他因清查流民而向朝廷痛哭流涕的那副悔罪面孔,是装出来的,不过是欺骗世人而已!
越分析越可怕,桓温心想,我就说嘛,苏峻不是一个甘于现状之人,更不是轻易就范之人,这样的解释再合理不过,这才是苏峻真实的面目!
狐狸终究会露出尾巴,朝廷被他给骗了!
好一个狡猾而阴狠的苏峻,好一个幼稚而愚蠢的庾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