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意识道,对方是小王子,肯定是赵王石勒的子孙,何样尊贵,容不得别人冒犯,自己的语气不能像和言川或者大疤眼这样的平等之人一样。
“王子殿下想杀我等易如反掌,可是殿下想过没有,被苏峻驱使,何尝不是被人威胁!如果真的杀了我等,不正中苏峻的下怀,至少这件事上,小王子就是苏峻手中的一把刀!”
此番话正中他软肋,昨晚稀里糊涂应下这件事,也是酒后之言,并未深思熟虑,而现在,自己就缺一个下坡的台阶。
桓温见他犹豫,又道:“再者,苏峻此人,和鲜卑人做买卖,和大晋朝廷做买卖,和大晋叛将王敦做买卖,又和大赵在做买卖,首鼠两端,脚踏四只船,这样的匹夫,还有什么信义可言?小王子又何必受他左右!小王子尊贵,我等冒犯不起,何不高抬贵手,让我等离开?”
“苏峻脚踏四只船,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桓温便将自己掌握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对方听罢,慢慢放下手中矛,双方也各自收起兵刃。
“踢踏!踢踏!”殿后的两名苏峻的亲兵见形势不对,悄悄调转马头,想要逃命。小王子稍稍摆手,两名侍卫拈弓搭箭,三十丈开外,竟将二人射落马下。
“多谢小王子宽仁,我等就此别过!”
“慢着!”小王子劝止住怕夜长梦多而急欲逃命的桓温。“为了你们,本王子可是得罪了苏峻,你们名姓也不留,还算什么好汉!”
桓温没有报上名号,却道:“小王子放心,在这里杀了他的亲兵,打死他也不会知道是小王子在惩罚他。而且苏峻为人,不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他要的是大功业,只要你比他强大,他就会像只癞皮狗一样缠着你。”
小王子对桓温愈发感兴趣了,从桓温出此下策开始,就令自己眼睛一亮,看似下策,其实是最高明的生存之道。
而那番口若悬河的侃侃而谈,痛陈利害,条分缕析,尤其是自己强行压下想挽回颜面的举动,对方心有灵犀马上改变语气,这让自己非常受用。他喜欢和这样的聪明人人打交道。
二人撇开众人,并肩慢行。“我叫石闵,家父乃是大将军讳石虎,祖父便是赵王。你呢?”
“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将军之子,失敬失敬。在下不值一提,姓桓名温。”接着把流亡的经过聊了聊。
“晋室苟延残喘,偏安江南一隅,司马家气数将尽,你是有志之人,为何还要为行将就木的朝廷效劳?”石闵问道。
“所谓代马依风,晋室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家园,总不能因为家贫就离家出走吧。而且,家父家母都在建康。”桓温这么一说,倒是触动了石闵的心事,当然更重要的是为桓温担心,还是要告诫一番:
“本王子听说,琅琊王氏还有颍川的庾氏绝非善辈,大晋这艘破船快要倾覆,他们还在勾心斗角,争当什么第一门族,有这样的重臣姻亲,建康朝廷还能有什么希望?”
“世乱思良将,越是这样,越需要我辈赴汤蹈火。若是歌舞升平,天下大治,小王子的这匹朱龙马也该放牧南山喽。”
石闵噗嗤一笑,被他给逗乐了。“好了,你们快走吧,以免被苏峻发现,此去山高路远,你们一路保重。”
“小王子请留步。”这回桓温又止住了石闵。“在下有一好奇之处,从早上困扰到现在,不知当不当讲?”
桓温话音刚落,石闵便明白他想问什么:
“你是说我的长相吗?实不相瞒,我乃汉人出身,赵人南下,灭了我的家乡,把我生父掳走入伍。后来,他在军中立下大功,被如今的赵王赏识,收为养子,改了石姓。我出生不久,他便战死疆场。赵王又命大将军收我为义子,委以重用。”
“哦,难怪,原来是这样。那在下再冒昧问一句,祖籍何处,是否还有亲人在?”“这个,我也记不清,时间太久远,似乎是在襄阳的岘山一带,好像还有个姑姑,也不知还健不健在。”
石闵言罢,又摇摇头,故乡他从未回去过,族人也从未见过,都是听别人这么说的。那些人和事,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现在就是一个长着汉人面孔的赵人石氏王族,而且势头冉冉上升,前途不可限量。
“小王子,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石闵一拍朱龙马,直上山头。“小王子,为何要留他性命?属下不解,这样不是开罪了苏峻?”侍卫问道。
“你懂什么?苏峻匹夫,成不了大器,在我大赵眼中,他只是一条狗而已,这次前来,答应给他做后盾,无非是利用他搅乱晋人,消耗建康的实力。”石闵面露鄙夷之色。
“而桓温,咱们杀他容易,但有什么意义?本王子却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今后一定会再和他打交道,这样的话,他就欠咱们一个大大的人情!”
桓温收拾好几匹散开的战马,言川带着几个人用钢刀艰难的挖着坑,要掩埋三个兄弟。
“先别挖了,言川,有情况。”桓温招呼几人过来,居高临下,看到坡下,东边七八里外,一队人马正朝着自己的方向驰来。
“这或许是苏峻派来察看情况的,快,把那两名亲兵的尸首抬过来,待会,大伙这么办……”
来人的领头者正是大疤眼!
他们前来倒非察看情况,因为在大疤眼的印象中,这九个人乌合之众,愣头青,就是九十个,也不是小王子的对手。他们前来,是因为搜遍营帐,没有发现那页账簿的下落。大疤眼这才带着十几人顺着道,想找到桓温的尸首,账簿不在营帐中,就在身上。
“军头快看,坡上有十几匹马,看来他们必死无疑。”大疤眼抬头一望,喜出望外。“终于死了,和大爷我作对,从来就没好下场。快走,但愿那小子没摔到鹰愁谷底。”
上了山坡,大疤眼还在慨叹:“赵人果然财大气粗,咱们把战马看得比性命还贵重,他们却压根就瞧不上眼。兄弟们,仔细搜。”
“军头,这里有尸首,被一刀洞穿,此人我见过,就是姓刘的手下。”大疤眼笑道:“好,逃不出爷的手心,找找看,那姓桓的在哪?”
“在这里,姓桓的找到了,军头快来。”大疤眼闻言,飞快的奔了过来。看见桓温斜躺在一块大石上,浑身是血,右手还握着剑,看样子死前还勉强招架了几下。
大疤眼上来就是一脚,狠狠的骂道:“小子,知道得罪爷的后果了吗?让你磕头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大疤眼刚要动手搜身,几丈外,一个手下惊呼道:“军头,不好,这俩不是苏将军的亲兵吗,他们怎么也死了?”
“啊?赵人也太狠了,连将军的亲兵都杀!”大疤眼不敢相信,停下手,迈步去看个究竟,不料竟被绊了一跤。“他娘的,死人还敢绊爷。”大疤眼恼恨不已,骂骂咧咧。
突然,他像鬼魂附体一样,停下了脚步。不对,方才自己明明是抬腿跨了过去,怎么会绊倒?
对,是那尸首抬腿绊的!大疤眼自言自语一声,猛然间魂飞魄散,慢慢扭头后看,肩膀上多了一把剑!
“你没死?”
“是的,可你就要死了!”桓温的声音如同剑锋一样,寒森森的。
“军头!”手下喽啰操着刀就要围过来。躲在暗处的言川等人手都扯麻了,一松弓弦,支支中的。
“小子,爷劝你识相点,就你们这六个人,杀了我,你们都得死。”
“哦,是嘛。那我该怎么办呢?放了你,让你来杀我?”桓温心内好笑,讥讽道。大疤眼听不出来,还以为对方怕了。“你放心,你放了爷,爷也不会难为你,放你们走,如何?”
“军头真是厚道之人,可是在营地上,言川为了我和你们打过一架,我向你恳求,请你不要为难我们,你也曾答应过。结果,你变本加厉,还在马厩里施放袖箭,栽赃陷害,妄图置我等于死地,你这么快就忘了?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大疤眼见他旧事重提,被戳中痛处,想要发怒,又不敢,只是不断的重复着。“你?你?”
“我什么?”桓温冷冷道。“我就不明白,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屡屡相逼?而且一次比一次毒辣,连那个大军头都怕你。你不就是有路永那狗贼叔叔撑腰吗,就能一手遮天,恣意妄为?”
“你?好,那你究竟如何才能相信我?你可要想清楚,从青州到兰陵郡这一带常有我青州兵马出没,你们要想逃走,没那么容易。”
大疤眼见桓温迟疑,眉头一皱,继续道。“不如这样,咱们做笔交易,我这有将军府的令牌,沿途可通行无阻,所以……”
言川担心桓温上当,截断话头:“桓温,这小子一向出尔反尔,别中计,快杀了他,不行的话,咱们就改道渡过黄河。”
大疤眼规劝道:“桓温,这姓刘的是个粗人,没脑子,过了河就是赵人地界,只要是汉人模样的都得死。你好好考虑考虑,这一回我小命在你手上,不敢虚言,做个交易,总比同归于尽的好。”
“好吧,再信你一回。”桓温略略转腕,闪电般一挑剑锋,然后抽回剑。“赶紧给我令牌,咱们既往不咎。”
捡回一条命,大疤眼暗自庆幸,朝着战马走去,桓温紧紧跟随。大疤眼伸手在马鞍里摸摸索索,踅摸好一阵子。“好了,令牌找到了,给你。”桓温伸手便接,一道白光闪过,左手腕顿时被拉开长长的血口子,殷红的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哪是什么令牌,而是一柄短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