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露出笑容,明显是被石虎的恭维所感染,赞许的看着他,说起了大晋风雨飘摇却苟活至今的一些奥妙!
元帝渡江前就被王导兄弟左右,渡江后王氏自然成为第一开元勋臣。明帝继位后为打压王氏,通过联姻,扶持后族庾氏,王庾之间明争暗斗,再加上江南存续多年的吴地几大家族。
这些家族平时勾心斗角,互相排挤,水火不容,但他们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晋室司马氏的存在才是这些大家族生存的土壤。
内斗可以,但是,一旦有外部力量想要推翻司马政权,他们则会搁下纷争,矛头一致对外,这就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
石虎恍然大悟:“难怪苏祖二人会在兵锋正盛时,急转直下,一败涂地,原来晋室内部还有这种微妙的平衡。”
“所以为父当时反对你和他们二人来往,不要卷入一场必败的战争。火中取栗,捞不着好处,还会伤了手!”
“父王教训的是,孩儿谨记于心。”
见石虎依然没有主动禀报金乡大营的秘密,石勒火冒三丈,要搁早年定会勃然大怒,亲自操起马鞭,打个皮开肉绽不可。
如今不一样了,自己贵为天王,石虎也身为大将军,不能再象普通父子那样的做法。
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暴戾之气也改变了很多,比以往更和善。但眼前的石虎,隐瞒真相,这是无法接受的。
“既然谨记于心,那你说说,金乡大营是怎么回事?石闵又送粮又送肉,里面住着哪些贵客,还要小王子亲自后勤补给啊,说!”
一听金乡大营几个字眼,石虎知道败露,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招供了。
“儿臣知错,金乡大营的客人乃是祖约,他带着家眷前来投奔大赵。儿臣见其可怜,便暂时安置。一来扬我大赵仁德宽容之心,二来让晋室有所顾忌,凡是反叛晋室的,我大赵均可以收留。”
石勒骂道:“愚蠢!仁德宽容要有足够的实力,否则就是怯懦,遭世人耻笑。别人常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话虽如此,但要看时候,掌握火候。此时我大赵的敌人是长安,而非建康!”
见石虎似乎还没醒悟,石勒继续开导。
“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晋室以此为由,大兵压境,慕容氏也蠢蠢欲动,形成勾结串联之势,大赵腹背受敌。况且,长安的敌人赢得喘息之机,也将死灰复燃。更可怕的是,大赵内部也将分崩离析。”
石勒的担心不无道理,大赵政权的建立主要是靠石氏所在的羯族人,当然也包括羌族、氐族、鲜卑族等众多少数民族。
“咱们好不容易降服了他们,如果他们见我大赵陷入重围,四面楚歌,必趁火打劫,为父一生开创的大赵基业毁之一旦,岂不令人扼腕!”
石勒靠着强大的武力还有宽容的作风,将他们团结在周围,成为政权的基石,维护着大赵蒸蒸日上的势头。
对此,石勒了然于胸,只有强大富庶,各民族才会俯首帖耳,跟着他干。反之,则会分崩离析,成一盘散沙。
“事到如今,你身为大将军,还执迷不悟,不领会本王苦衷,一意孤行。即日起,剥夺大将军职务,降为骠骑将军,暂代大将军一职。好在尚未酿成大祸,否则本王定不会轻饶!”
帐后的程遐摇头叹息,如此轻罚实在是蜻蜓点水,不痛不痒。
是天王老了还是胆子小了,舍不得搬掉这块挡在世子石弘前面的障碍?
石虎垂头丧气,在大赵,将领自主权很大,平常调个兵抢点物资正常不过,想不到却遭父王大加训斥,真是奇耻大辱,对程遐的怨愤无以复加。
其实,程遐的回避纯属多余,石虎岂能不知是他告发的?
程遐刚进入皇宫,石虎就得到消息。再说了,整个大赵能在石勒面前揭发他的,也就只有程遐一人。
正巧,郗鉴派使者来到了临漳。
“天王,行人署来报,大晋徐州刺史郗鉴率兵在边境一带演练,并派出使者携文书呈交天王,使者就在宫外。”
“宣!”
内侍刚要扯起嗓子宣晋室使者,不料石勒却道:“让使者稍候,先宣程遐来见。”
石弘怕露馅,连忙吩咐身边的小内侍:“舅舅在后宫母后处问安,你可直接去后宫。”
小内侍赶紧朝后宫跑去,躲在帷帐后面的程遐会意,过了一会,假装从后宫方向而来的样子,气喘吁吁。
“天王,臣刚刚问过小内侍,情况已经掌握了,臣的意思是这样……”
程遐走到石勒身旁,轻声耳语了几句,石勒点头称是。
一旁的石虎敌视的看着程遐,心想,这小子腿脚够快的,不知又给父王出了什么馊主意。
“宣使者觐见!”
殷浩仰望着赵人的宫殿,从规模气势来讲,比建康皇宫差的太远,可以用寒酸来形容。大概也只能和大晋的藩王官邸比肩,这与胡人逐水草而居的传统有关。
拾级而上,殷浩发现一个不同之处!
这里的台阶幅度很小,而两侧的驰道却非常宽大,可容两匹马并行。
再看持戈而立的卫士,身材瘦小,盔甲黯淡,而驰道上战马上的几个骑士,却威风凛凛,气势夺人,果然是马背上的民族。
“敝使殷浩奉大晋徐州刺史郗鉴之命,有文书呈送天王。”
殷浩偷偷打量了一下御座,从奴隶出生的传奇人物,身材高大,健壮,王冠上的两支鸟羽高高竖起,活脱脱一只称霸长空的苍鹰。
如今虽然年迈,身材肥胖,但隆鼻大脸,尤其是深邃的眼睛,仍有阴鸷凶狠之色,让人不寒而栗。
就是他,在中朝八王之乱时,率领铁骑在河南截住东海王司马越的军队,用弓箭射杀了溃退的十万士众,尸体相践如山,还焚烧了司马越的灵柩。
此后,晋人闻石勒而胆寒!
内侍接过文书,呈送至石勒案前。
“念!”石勒冷冷地挤出一个字。
殷浩有大军护送,对赵人尴尬处境了然于胸,因而主动请缨出使,一路上情绪高涨,斗志昂扬。
此次出使一定要挟平叛之余威,给窘境中的赵人一个下马威。
但当他看到石勒的眼神,摄人心魄,阴森森让人汗毛倒竖。
暗自叹道:“这个杀人如麻的帝王,也不知有多少鲜活的生命死在他的眼神之下!”
“呈送大赵天王殿下:
苏祖二贼不思大晋皇帝天恩,悍然起兵反叛,导致生灵涂炭,祸国殃民,死有余辜。而今贼首苏峻已经授首,然祖约不思悔改,辜负天恩,携家挈口,潜逃大赵。
天下之恶一也!叛臣逃吏,吾大晋皇帝之深仇,亦大赵天王之恶也。今特遣使前来,万望贵邦缉拿此贼,交由大晋处置,不伤睦邻之好,永结万世之谊。”
程遐听毕,率先发问:“这位使者,既然大晋朝廷派贵使前来并送上文书,那为何还陈兵边境,是何用意?”
殷浩见此人文官打扮,面色白皙,举止文雅,颇有风度,不似周围的胡人胡子拉碴,凶神恶煞,胆气也大了起来。
双手一躬,大声道:“虽在边境,但仍在我大晋疆域之内,大晋兵马在自己疆界内演练,实属我大晋事宜,无可厚非。”
程遐反问道:“演练什么?”
“演练深入险地,缉拿祖约要犯!”
“何为险地,指我大赵吗?越境实乃宣战,难道你不知?”
殷浩反唇相讥:“苏祖叛乱之前,你们的王子石闵曾偷偷潜入寿州,难道这不算越境吗?你们越境在先,为何我们入不得境?”
石虎勃然大怒:“小小使者竟敢口出狂言。父王,司马皇帝有藐视父王之意。依儿臣看,应该杖责来使,遣送出境。”
“父王不可!”石弘阻止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大晋使者之言却有道理,更有诚意。”
程遐也奏道:“世子言之有理,臣也认为使者之言并无骠骑将军所说的藐视威逼之意。石闵私自出境,大晋没有追究足见其宽容大度,咱们不可再怠慢使者。”
石虎愤怒的指着程遐,开火道:“你是长大晋威风,灭我大赵士气。”
程遐也毫不示弱:“骠骑将军,凡事不可意气用事,把握时势,张弛有道方能成就大事!”
石虎怒道:“你敢教训我?”
说完,握拳向程遐走来!
石勒站起身,从御座上走下来,阴森的看着石虎,石虎吓得不情愿的退回原地。
“请贵使转告大晋皇帝,既然是恶人,还要他何用,本王昨夜已将祖约斩首,其一家老小也悉数伏诛,使者可以明日到金乡验看!”
石虎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怎么不知道此事。
“送客!”
殷浩瞠目结舌,太狠了,一家老小一个不留,也太霸道了,说杀就杀,根本没有考虑过要知会大晋!
看着石勒阴冷的面孔,不容置喙的语气,瘟神一样的存在,殷浩不敢再辩,只好深深一躬,告辞而去。
此行虽然没有达到预期,但总算不辱使命,而且,他还意外发现了临漳朝堂的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