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看着二人远去,不禁有一点恍惚,对着晴儿说道:
“吴王妃平时知书达礼,温文尔雅,想不到她居然有两个凶狠霸道的弟弟。不对呀,他俩几次随吴王妃入宫,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没有教养的弟弟,难道还看不出他褚家的门风如何?估计那个吴王妃也非善类。”
桓冲占了便宜,仍然怒气冲冲,把褚蒜子也骂了。
“冲儿,别胡言乱语,人家毕竟是吴王妃,万一传到她耳朵里,她要是再记仇,可就麻烦了。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桓温责怪弟弟乱说话,因为褚建兄弟敢在京师横行霸道,说明褚蒜子绝对不是仁善之辈,宽厚之人。
而且他还记得,在汝阴山道上,木兰,也就是当今的成皇后,那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就因为嘲笑褚蒜子裙子上的一个破洞,褚蒜子当场就发飙,恨不得撕扯了木兰。
“哎呀,糟糕!她俩如今都入了宫,嫁入皇家成了妯娌,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桓温忽然惊问一声,随即又安慰自己。
应该不记得,时隔八年,双方都长大了,变了模样,木兰又改了名字,她们应该不认识。否则,以木兰的单纯和柔善,十个她也不是褚蒜子的对手!
“你发什么愣?冲儿被人欺负,你当大哥的怎么能袖手旁观,看着他挨打?”
南康气呼呼的一嚷,把桓温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公主大人误会了!”
经过刚才的一幕,桓温对妻子产生了难得的好感,说明南康还是有正直和善的一面,敢驳斥褚家,能替弱姑娘仗义执言,自己的语气委婉动听了许多。
“证据确凿,哪里误会了?”
桓温笑道:“大庭广众,我一个朝廷钦封的琅琊太守,在酒肆里和几个无名鼠辈厮打在一起,成何体统?再说我堂堂驸马,这般莽撞,也会丢了皇家和你公主的脸面不是!”
“哟,刚走马上任,就开始患得患失。这副样子,可不是我眼中那个所向披靡的白袍英雄!”
南康怼了一句,也不知是表扬还是批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是当哥的心狠,心甘情愿看自己的弟弟被别人揍,行了吧?”
南康被逗乐了,一路走着,一路笑着。
众人说说笑笑回府时,一个纵横大晋朝堂几十年的功臣名宿闭上了眼睛,溘然长逝!
次日,桓温还有郗愔等人正准备各自启程履职,不料接到了尚书台文书,说皇帝今日召集临时朝会。
桓温不知何故,放下正在收拾的行李,匆匆入宫。
“众位爱卿,今日朝会,实属有要事突发。”
成帝神情悲怆,脸色凄然,沉重的说道。“王老太傅他,昨夜薨了!”
何充痛失表兄,哽咽道:“陛下,先帝留下的几个重臣元老已经相继离去,想来令人欷歔哀叹。”
桓温听闻此噩耗,心中慨叹莫名。论私,他应该痛恨王导,而论公,王导功大于罪,他的死对朝廷是巨大的损失。
他掐指一算,陶侃死了,五位辅政大臣也死了四个,如今只剩下一个。
而这个人论德行,论作孽,早就该死!
“是啊,老太傅对大晋可谓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他这一走,梁柱坍塌,朕甚为哀痛,如失良师益友。倘若日后再有难解之事,朕该向谁咨询?”
成帝也心情复杂,王导给予他的恩情,他该报恩,至于王导擅政的所作所为,随着他的死,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为奖劝忠臣,朕想给太傅家子弟安排官职,你们看看,王家还有哪位青年才俊可堪重用?”
阶下沉默了,众臣不知皇帝的心思,不敢贸然回答。
成帝一指庾亮,问道:“尚书令,你看还有哪位青年才俊可堪到州郡或京师任职?”
“陛下,臣还有两个侄子,庾希和庾爰之,他们年纪也不小了,饱读诗书,明晰事理。臣愿效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讎,推举他们到地方州郡任职历练。”
庾亮一时兴奋,沉浸在王导的死讯中,根本没有听到成帝刚才那番话的用意。
成帝又好气又好笑,把任人唯亲的一己私利居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打着祁奚的旗号,嗔怒道:“朕是问王家还有谁?”
庾亮回过神,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朗声回道:“陛下,王家子弟虽多,但大都谈禅问道,只事清谈,不堪为官。”
成帝发现自己问错了人,庾亮怎么可能举荐死对头的子弟?
“朕听说,乌衣巷有个叫王羲之的,擅长书画,在京师士林俊彦中名声很大,不仅是太傅的侄子,又是郗鉴刺史的快婿,难道也不行吗?王舒过世后,会稽太守职位一直空缺,朕看就让王羲之接任会稽太守,同时兼领右将军。”
庾亮翻了翻白眼,像是吃了只苍蝇!
最后一程,成帝最初的想法是隆重操办一番,以示皇室的隆恩和自己心底的感激。
而王导也许是揣度出皇帝的心思,遗嘱丧事从简,所以,整个葬礼显得简朴而肃穆
成帝思索再三,亲自驾临乌衣巷。葬礼上,除了成帝,还有桓温、庾氏兄弟等一应朝臣。
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来给叱咤风云的琅琊王氏领头人送行,但每个人的心情是复杂的,可谓是各样心思!
毋庸置疑,对这个噩耗最最兴奋的还是一直以来和王导争夺大晋第一门族的庾氏代表庾亮。
这么多年来,王导处处压制庾家,牢牢把持大晋第一大族的地位。
其实,扳倒王家的机会不是没有,王敦叛乱时原本可以将他们踢出神坛,但明皇帝权衡再三,也是出于平衡政局的需要没有动手。
王导两次北上,铩羽而归,成帝又姑息了。
庾亮内心一直在期盼王导早日归西,庾家好一家独大,虽然自己的声望日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好过已经成为死人的对手,因此,他在葬礼上就在盘算着今后的对策。
可叹的是,庾亮定睛瞅着那黝黑锃亮的棺木,竟然没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脑中只有接下来庾家如何一跃而上,取而代之。
却不知,等自己轻松的跃上枝头后,转眼又成为别人挟弓注视的目标!
成帝的心情喜忧交加,“王与马共天下”的童谣象一个巨大的牢笼,把皇室司马家和豪门王家紧紧栓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说一不二的皇家经常在王家面前说一有二,自南渡以来,元帝、明帝到自己,无不受王家大族掣肘,甚至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
如今,这座横亘在权力之路上的大山轰然倒塌,唯我独尊的格局即将形成。
原本整个皇室应该兴奋才对,要敲锣打鼓欢庆它三天,可此时成帝却欣喜不起来。
王家毕竟在晋室顺利南渡,晋祚艰难延续的历史进程中举足轻重,成帝不愿意给后世留下卸磨杀驴的嫌疑,这是历代昏庸残暴帝王的代名词和标签。
王家倒下了,后族庾家呼之欲出,必须还要有人来抗衡!
桓温改变了许多,豁达了许多,此时他的心情没有夹杂个人的情绪,而是公允而得体。
论私人感情,他应该比庾亮还要憎恨王家,父亲的惨死,自己的流亡,家人的悲惨遭遇,无不和王导有关,但此刻的他已经脱胎换骨。
从淮河南岸和沈劲夜谈,杜老汉祖孙之死,以至后来的桩桩件件,让他深刻的感受到,单纯的泄私愤报私仇已经无关紧要。
他的胸怀要更为宽广,他的眼光要从一家一人,延伸到千家万户,天下苍生!
王导固然是世家大族的代表,而当今腐朽没落的门族,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结,现在则成为阻碍历史前进的绊脚石了。
但王导就没有值得尊重甚至敬畏的地方吗?
他并非与生俱来就是这样的,他也是出自寒族,靠着自己和家族一步步打拼才登上豪门的巅峰。
有豪门情结和家族利益似乎可以理解,谁能保证余光尽处那位志得意满的庾亮取而代之以后能比王导做的更好?抑或更糟糕,糟糕得必须要用武力来移除另一块绊脚石。
“驸马,想什么了,这么入神?”
“哦,陛下,臣没想什么。臣在感叹,王太傅英雄一世,如今也逃不过天命的约束,成为泉下之人,想来真是可惜。”
成帝一直在注视着桓温,也在思虑将来制衡庾家的利器,他觉得桓温能担得起这份重任。
听闻桓温的感慨,成帝内心是赞许的,因为王导亲口告诉了他和桓温的误会及过节。
此番看来,桓温没有幸灾乐祸,而是扼腕叹息,这份豁达的胸襟绝非常人可以比拟。
“还是驸马最坦诚,太傅尸骨未寒,就有人提议要重提旧账,追究王敦叛变时太傅的罪责。从他们口中,朕听到有这么一种说法,不知是否真假,想来也的确让朕后怕。”
“什么说法,请陛下明示。”
“说当年王敦叛乱,是和王导事前商量好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陛下,敢问此话何意?”
“如果胜了,则王氏取代我司马氏。如果败了,王导则大义灭亲,协助朝廷杀掉王敦一家,保住王氏一族不受牵连,王导照样凭借平叛之功重获朝廷信任,照样独揽大权。”
成帝说出此番话时,应该是心有余悸,而桓温听到这番话则如五雷轰顶!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果真是那样,那么王家也太高深莫测了。
没想到,威风八面的王敦竟然是王家一块问路的小石子,觊觎皇权的牺牲品,匪夷所思,太可怕了!
“陛下,依臣看,八成是道听途说的传闻,这些街头巷尾之言不信也罢。即便是真的,朝廷现在再去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只会两败俱伤!”
桓温力阻成帝的这个猜疑,更何况太傅已经作古,那些人就是把所有的罪名都加在他头上,他也再无为自己辩白的机会,这不公平。
所以,他建议,凡事都要分清主次。瑕不掩瑜,王家对晋室的中兴底定之功,尤其是苏祖二贼叛乱的扶持之德,是无法抹杀的,可以盖棺定论了。
桓温以德报怨,感染着成帝。
他点点头,面容舒展,应该是听进去了,捕风捉影的事情只会徒增烦恼。
果然,成帝下诏,朝堂举哀三日,遣大鸿胪持节监护丧事,安排赠物的礼仪,还比照汉代的霍光及安平献王司马孚之例,追谥“文献”,以太牢礼祭祀。
自大晋南渡以来,如此高的规格,隆重的葬礼,再也挑不出可以比肩之人。
王导的辞世,意味着一个时代划上了句号!
水到渠成,没有竞争对手的庾家顺势取代了王家的位置,成为大晋第一衣冠,自然,也成为了别人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