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庾翼悠悠醒来,双目无神。
“父亲,万州之事,乃将军府绝密,知者甚少,朝廷如何得悉?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向朝廷告了密,这个内鬼应该就是左近之人!”
庾爰之环视诸将,目光阴狠。众将领则低头不语,生怕怀疑到自己头上。
唯有殷浩昂首抬眉,一脸镇静。
越是大义凛然的姿态,庾爰之越不敢怀疑他。因为大军纵横这几日,殷浩屡屡献计献策,全力为庾家筹划。
庾翼摆摆手,垂头丧气道:“算了,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么多将佐心知肚明,也怪为父,当时就不应该出此下策,如今落下这个把柄,不该呀!”
殷浩言道:“大人,这次旨意只是算旧账,并未提及大军东进之事,说明朝廷并无异议。或许咱们打出的这两条旗号,正戳中他们的软肋,咱们可不能被他们吓住而畏葸不前。”
“父亲,殷长史说得对,孩儿也正是此意!我就不信,他们能不惜内战让外敌乘隙而入?”
庾翼疲惫的回道:“这你们还看不出来吗?算旧账就是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他们对大军东进之事不满,借斥责旧事来逼迫咱们退回荆州。胡人果真趁火打劫,我们将会成为千古罪人!好了,爹有些乏了,众将士先退下吧。”
偌大的帅帐,只剩下父子俩。
庾爰之送走众将,关上门,转身看着庾翼,愣了一愣,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形神俱衰,鬓发皆白,在这转身的瞬间苍老了许多,完全没有刚才的精气神。
“爰之,爹不行了,之所以让诸将退下,就是怕他们看到我这副模样,影响士气,动摇军心。现在情势危急,爹在想,圣上下这道旨意,说明他此时已经身不由己。”
庾爰之惊问道:“父亲何以见得?”
庾翼拿出圣旨,解释道:“这道旨意之口吻措辞绝非岳儿本意,依他的性情和对咱们庾家的情谊,绝不会当众下此道让庾家难堪的旨意。这一定是对手的意思,看来这步棋走错了,我们要完了!”
庾爰之却铁了心,决定孤注一掷。
“爹,莫灰心,伯父既然还传信让我们火速东进,肯定有他的理由。以伯父的才智和见识,一定是看到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咱们早一日抵达京师,应该就能争取到最好的结局。”
庾翼苦叹一声,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余地?
“岳儿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还是退兵吧,至多是失去权势而已。万一兵戎相见,对庾家就是灭顶之灾!还会殃及无辜百姓,贻害大晋江山的。”
庾爰之断然拒绝,狠狠而起:
“绝不能退兵,现在双方正在你死我活的角力,一旦回师,伯父失去倚仗,更凶多吉少。如果庾家不复存在,为何还要保全他大晋江山!”
眼看日头一点点偏西,仍不见庾冰的消息。
“来人,备銮驾!”
王内侍跑了过来,轻声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朕去一趟夫子庙学宫,你速速去传旨青溪桥,让庾冰舅舅到学宫见驾!”
“这?”
王内侍犹豫着,似乎很为难。
康帝怒道:“怎么,没听到朕的话吗?”
王内侍战战兢兢道:“陛下,皇后刚刚交代,陛下龙体欠佳不宜出门,奴才不敢奉旨!”
“你这狗才!朕出行,还要皇后允许吗?你糊涂了,朕才是这里的主子。还不快去,当心你的脑袋!”
王内侍还是一动不动,完全没有遵旨的样子。
褚蒜子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进来,发嗲道:“陛下怎么了?不能动肝火,要心平气和,小心调养才是!内侍去传旨了,可舅舅还是抱病在家,不能奉召。”
康帝手指着王内侍,哆哆嗦嗦。
褚蒜子凤眼一瞪,喝道:“还不退下,在这里惹陛下生气!”
王内侍胆战心惊,如释重负,赶紧退出宫外,连带着一众服侍之人全部诺诺而退。
宫内,只剩下了皇帝与皇后。
“倘若陛下果真要去,臣妾倒有一计,就请陛下即刻下诏,立皇儿司马聃为储,昭告天下,彻底断了庾冰的念想,他也就无计可施了,陛下再去不迟!”
“这样不妥吧,舅舅乃皇兄遗命之首班顾命大臣,这头等大事,不与之相商也不合规矩。皇后,朕前去料想能说服舅舅,让他回心转意。”
褚蒜子冷冷道:“臣妾还是以为不妥,万死不愿陛下涉险。”
康帝彻底明白,他已经被皇后架空了,宫内之人全被她拉拢收买,自己身边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甭说出这个皇城,就连寝宫怕是都出不去了。
昨天还抱有侥幸,想试探试探,今日担忧果然成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宫内之人全都是她的眼线,绝不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难怪她的所作所为自己浑然不觉,窄榻之乳白色斑痕估计由来已久。
原来自己每日到道宫修仙祈道,她就在寝宫的窄榻上恣意妄为,难怪之前她很起劲,一直撺掇自己,把司马聃白日送至学馆,晚上另行设置别院,安排仆佣照顾。
这寝宫已经成为她的皇朝,她的天下,她俨然已是这里的主宰!
康帝佯装闭目养神,内心翻江倒海,冷汗渗出。酿成今日之状,他犯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是自己的懈怠和纵容,是自己的大意和糊涂,才养虎为患!
不,她本身就是尖牙利齿的雌虎,只是长着一副绝色的皮囊,蒙蔽了自己,蒙骗了世人。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怎么办,怎么办?明日自己必须要出宫,否则事情就要坏了。
一夜无眠,康帝想出了一条金蝉脱壳之计……
御榻上,康帝合上眼睛,一会便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已经睡着了。褚蒜子辗转反侧,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康帝醒转已经三天,自己和武陵王一直在等待,原以为康帝看到铁证,会下旨捉拿庾冰,这是当初在式乾殿上定下的事情。
结果几日下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肯下旨,软磨硬泡之下,才勉强传诏斥责庾翼。
这三天,她还在等待另外一件事,就是调兵遣将。
荆州发兵,京师不能不防,司马晞中军五万,父亲褚裒卫将军麾下三万,八万大军足以守住建康。
但是,大军多半在调防整训,一些将佐也处于休沐期间,其中三万人随庾冰北伐后处于休养中,还未归制卫将军麾下。
她和司马晞连续几日紧锣密鼓,大军基本上调集完毕,严阵以待。褚蒜子放心了,静观时变。
她知道越是等待,对自己越有利,因为已经听闻,庾冰最为依赖的荆州主帅庾翼已病入膏肓!
形势渐渐明朗,褚蒜子还是没有放松,因为她发现了康帝的反常。
康帝几次要约见庾冰,急不可耐,让人不免生疑。
褚蒜子在想,难道他二人之间有什么秘密,非要见面不可?这样敏感之时,绝不容许他们见面。
褚蒜子知会司马晞,还有心腹王内侍。除了他们的人,谁都不能觐见皇帝,防止暗通消息。
不成想,康帝却态度突变,来了一个惊天逆转,让褚蒜子喜从天降,芳心舒展!
次日,天才蒙蒙亮,康帝便叫醒了褚蒜子,歉然道:“皇后,朕昨夜一宿未睡,思来想去,庾冰三番五次拒不奉诏,多半是畏罪,无颜见朕。朕决心依从何爱卿和武陵王之意,立聃儿为储!”
“陛下终于醒悟了,臣妾多谢陛下!”
褚蒜子激动万分,紧紧搂着康帝。
康帝满心厌恶,真想把那个肮脏的躯壳推开,却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陛下打算何时下旨,正式册立聃儿?”
“不能再拖了,朕感觉来日无多,再耽搁下去,难免生出变数。既有愧于祖宗,也有负于皇后的劳苦。”
“快别这么说,陛下圣寿天长,聃儿还须陛下教导为君之道呢!”
康帝沉着道:“就在今日!”
“好好好,今日是十月初一,也是吉日,正当其时。不过,依臣妾之意,还是同时下诏,追究庾冰之大逆之罪,以免他横生枝节。”
“别,册立聃儿乃喜庆之事,不可让他冲煞了,待册立之后再追究不迟,难道还怕他逃出京师?皇后,他毕竟是朕的舅舅,朕也不能让他太难堪!”
“那好吧,臣妾也感念舅舅恩德,否则臣妾也无福份侍奉陛下。只要他支持拥立聃儿,交出权力,退出朝堂,臣妾看,也就可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康帝恍然大悟,暗自愤恨,原来她早就想好了如何处置庾冰,现在又做起了皇帝的主。
见褚蒜子满心喜欢,想来已经分神。沉吟一下,说道:“朕今日要出宫一趟!”
“什么?为何要出宫?”
褚蒜子一听,顿时又警觉了。
“实不相瞒,皇兄在驾崩前曾将丕儿托付于朕,朕也在皇兄面前发誓,百年之后,将皇位传于丕儿,毕竟这皇位本是皇兄的,也应该交给丕儿。如今朕失信了,愧对皇兄,心里难安!”
司马丕?
褚蒜子终于明白,庾冰和皇帝有一次在内室里提及司马丕的名字,原来真的是想立他立储!
她气坏了,不立自己的儿子却要立外人,简直愚不可及。
“想不到陛下和成皇帝还有这样的约定,臣妾怎么从未听闻?陛下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臣妾!”
“咳,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朕既然要册立聃儿,心中未免负罪,有愧于九泉之下的皇兄。所以朕想今日去兴平陵祭奠,求得皇兄宽恕,否则,朕寝食难安,聃儿也不会吉祥。”
褚蒜子泛起嘀咕,康帝的理由合情合理,没办法拒绝。
为了司马聃能顺顺当当继嗣,为了消除朝野的议论,更为了安慰成皇帝的阴魂,自己应该答应。
转而,她又很警惕。担心康帝出宫之后,振臂一呼,逃出自己的控制。万一他真有这个念头,自己将万劫不复!
自己做贼心虚,担心康帝已经对她起疑心,毕竟,昨日中午,康帝摔倒的那个位置让人匪夷所思!
莫非,他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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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同床异梦,当年的吴王是自己进身之阶,今日的康帝是她的绊脚石,褚蒜子心中有更大的梦想!期待您的支持,欢迎您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