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蒜子在极力回忆着康帝摔倒的那个位置,也在揣度着从御榻到窄榻的每一个可能。
康帝脑袋冲着御榻,双脚冲着窄榻,如果是从那张宽大的御榻上起身后摔倒的,方向应该恰恰相反!
再者,那窄榻之上有两个深深的凹陷,分明是康帝的双手留下的。
她清晰的记得,今晨早起时,窄榻整理得干干净净,可细看之下,榻上却还有一些褶皱之处。
康帝应该是伏卧过窄榻,兴许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不可,不可,陛下还是不宜出宫!”
褚蒜子果然不敢大意,她自己也在调兵遣将,只要打败荆州大军,就可以消灭庾家。
而那时,康帝不得不顺从自己的意思,立聃儿为储。所以,自己不能留下任何隐患,以免功亏一篑。
当然,褚蒜子转念一思,如果康帝痛痛快快,主动提出拥立聃儿,就像现在这样,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也省却双方一战。
战阵殊难预料,战场瞬息万变,万一有变,自己也难以收场。
康帝假意不悦道:“那皇后之意,朕不出宫如何祭陵?如何求得皇兄宽恕?难道皇后不想尽早册立聃儿?”
“陛下莫怒,依臣妾看,祭陵之事在情在理,臣妾甚为赞同。然念及龙体,不如由臣妾代劳,拜祭山陵。臣妾想,只要有十分的诚意,成皇帝会理解的,会宽恕的!”
“这?好吧,你通知武陵王一道前往,他也主张拥立聃儿,又是皇室宗亲,一道前去更显得郑重些!”
“那臣妾该什么时辰出发?”
康帝闭目冥想,还神叨叨的掐指推演一番,显得深思熟虑,然后正色说道:“午未相交之时!”
褚蒜子心花怒放,赶紧吩咐王内侍准备出行仪仗,另外火速传司马晞和褚裒至北城大夏门外候着。
康帝躺在一张藤条编织的靠椅上,双目微闭,眼神迷离,盯着同床异梦的皇后。
看她忙前忙后,有条不紊,指挥得当,调度有方,显示出娴熟的把控能力。由此而言,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要是没有野心,精心辅弼自己,做一个贤内助,该有多好!
可,这除非在梦中!康帝苦笑一声。
这时,尚书令何充急急奔入,禀道:“陛下,皇后,荆州大军拒绝回师,前锋三万已至芜湖,后续四万兵马已至江州,照此行程,两个时辰便可兵临城下,望陛下速速定夺!”
康帝佯作惊慌,怒道:“悖旨溺恩,庾家果真要造反?”
褚蒜子反倒镇静下来,不慌不乱问道:“何大人,庾翼舅舅病体如何了?青溪桥有何动静?”
传旨的内侍已经告诉了褚蒜子,当时庾刺史就瘫倒在甲板上,估计是病势加重所致,褚蒜子明知故问,从容镇定。
何充回道:“回皇后,青溪桥不声不响,好像是忘记当下发生的事情,甚为奇怪。”
褚蒜子讥讽道:“这不奇怪,他在等他的弟弟杀入京师,来一场兵谏,而后拥兵自重,把控朝廷。估计这个时候,他在府里已经拟就了杀伐惩处的名单,名单上第一个人想来就是本宫。”
“皇后言重了,舅舅怎会如此。朕想他已经认清形势,又无颜见朕,只剩下待罪在家思过的份!”
“事到如今,陛下还在袒护他!”
褚蒜子疾言厉色,忘了身旁还有别的臣子。
“依庾冰的秉性,他绝不是轻易言败之人,否则又怎会唆使荆州大军要清君侧诛奸佞?臣妾看,他不是在家闭门思过,而是磨刀霍霍。”
何充左一看,西一瞧,不明就里,心里在暗想:
陛下和皇后今日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好像逆反了,康帝像是臣,皇后像是君,君臣颠倒,主次不分。其实,他还不了解这两日寝宫内的一场暗战。
康帝满脸堆笑,看着何充,说道:“何爱卿还不知道吧,朕已决心立司马聃为储,皇后一会就要到兴平陵代朕拜祭成皇帝,祭陵完毕,朕将正式下旨。”
“臣恭贺陛下!恭贺皇后!”
褚蒜子过来扶起何充,感激道:“何大人,快快请起,陛下回心转意,这里面你和武陵王功不可没!”
何充言道:“岂敢岂敢,臣只是依法度进谏,据实情而言。这是为臣之本分,不敢贪功。敢问陛下,军情如火,该如何处置?”
“何大人莫着急,御敌之事,本宫已经代陛下传旨,调集中军和卫将军麾下固守城门,严阵以待。”
“这这这,陛下!这,老臣反对。这样一来,臣担心……”
褚蒜子打断了何充,沉着言道:“本宫知道何大人所忧何事,放心吧,此举只是威慑而已,绝不会动刀动枪。本宫和陛下一样,不愿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这时王内侍进来,告知车驾已准备妥当,还对着褚蒜子挤眉弄眼。
褚蒜子会意,知道司马晞和褚裒已经到位,便迈步走了出去。
又突然止步,回头道:“何大人,陛下已经乏了,你请回吧,等本宫祭陵回来,还要劳请你拟旨册立之事。”
“即如此,臣就不打搅陛下了,臣告退!”
何充满怀狐疑,退出寝宫,便匆匆离去。他出了皇城,没有回府,而是直奔长干里。
十万火急之事,他拿不准,必须要告诉桓温。
“来人!给朕取道服来,朕午时要去一趟道宫!”
褚蒜子还未出寝宫,再次驻足,问道:“陛下,去道宫作甚?”
“皇后既然代朕亲祭山陵,那朕也去道宫一趟,许久没去了,不能冷落了仙君。朕也聊表诚意,祈祷仙君为聃儿祈福。”
褚蒜子自得之下,最后一刻放松了警惕。
而且,她这几日连续拒绝了康帝几次出宫的旨意,心有不忍。
“那好吧,王内侍,你陪伴陛下,不可马虎大意。”
说着,眼色一使,王内侍以眼神回应,应道:“奴才遵旨!”
看褚蒜子满心喜悦,飘然而去,康帝连连抚膺长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之后,这几日,他就选择了隐忍。
打定主意,他佯作不知,虚与委蛇,不致让褚蒜子生疑,目的就是先保全自己,然后再另觅良策。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康帝内心紧张,激动,不安。为自己的未雨绸缪和灵光乍现而狂喜,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英明最正确的抉择。
他确信,凭舅舅的才智,应该知道了那片虎符和那封纸笺暗示着什么。
当然,他也在担心,此举是孤注一掷,能否骗过褚蒜子,大计能否功成?
想到这里,手脚不自觉的哆嗦。
车驾缓缓启动,直向北城而去,途径宫中的皇室学馆,褚蒜子看见了一副不堪忍受的画面!
学馆门外,几个孩子在追逐嬉戏,应该是课余放松时间。只见司马丕坐在一片汉白玉石板上,面前几个孩子站立一排,中间的正是司马聃。
几个孩子应该在听司马丕的指挥,做什么游戏。
司马丕手一挥,孩子们快速奔跑,抢着一个跳动的蹴鞠,奔过来献给司马丕。
几个皇室中的兄弟孩童间的游戏,天真,活泼,无邪,却让已为人妻人母的褚蒜子切齿恼恨。
这还了得,自己的儿子即将成为储君,不久以后的皇帝,却像个跟班的奴才一样被司马丕指挥得团团转,连一向桀骜不驯的桓熙和司马奕也乖乖听话。
看来司马丕天生就有发号施令的魄力,将来要是司马聃登基,对司马丕肯定尊崇有加,那到底谁是皇帝?
褚蒜子心头窜起一阵怒火,暗恨道:
好你个愚蠢透顶的司马岳,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立,居然要立别人的儿子。立了司马丕,芷宫的那位寡妇就成了太后,桓温将成为新宠,哪还有我的活路?
她恨透了康帝,也恨司马丕,如果将来司马聃登基为帝,估计朝野臣民也会有康帝一样的想法:
江山原本就是成皇帝的,就是司马丕的!
她心里暗忖,这种万分之一的可能都绝不容许存在!
就在这一恨一忖之间,无辜的司马丕不仅失去了原本属于他的江山,还失去了更多更多……
“情况就是这样!”
何充一口气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向桓温和盘托出。
康帝同意立司马聃,何充非常兴奋,但今日宫中反常的气氛又让他费解,捉摸不透,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认为,这种怪象不能等闲视之,这才来到长干里。他相信,桓温要比他善于抽丝剥茧,能找到乱麻背后的线头。
里面定有蹊跷,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这是桓温下意识的反应。
康帝醒转多日,迟迟不明确储君,还急急要见庾冰,说明他一定和庾冰有过什么共识。
眼下,庾冰并未落败,荆州大军兵锋正盛,为何突然毫无征兆地要立司马聃?
更奇怪的是,要去拜祭成皇帝陵,按照礼仪,即便立储告庙,应该去琅琊山的宗祠庙,或者去明皇帝陵。
尤为蹊跷的是,康帝虽然虚弱,但去祭陵的体力还是可以应付的,他却让皇后代劳,有对祖宗不敬之嫌,会惹起臣民和史官的口诛笔伐。
一连串的疑问,还有何充描述的寝宫内的情状,桓温预感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皇帝可能已经受制于皇后!
“何大人,何大人?”
桓温喊着何充,而何充还懵然不觉,他不愿相信宫内的一切是真的,但桓温的条分缕析也无法驳斥,何充傻了。
“何大人,晚辈也只是推测,如果要想验证一下,只有烦劳你再辛苦一趟。”
“什么意思?”何充茫然问道。
桓温高深莫测道:“去了你就知道了,桓冲,驾快马,送何大人入宫!”
此举,桓温是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果然,事情不出他的所料,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