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在初夏的淮河上出没。
夏初水涨,撑船水平又差,小船一俯一仰,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沈劲手忙脚乱,东一桨西一桨的,桓温则躲在舱内,忽东忽西侧着身,尽力保持扁舟的平衡。
没了马,光靠两条腿,何时才能走到芒砀山?沈劲摇头苦叹,把小船系好,一屁股坐在岸边。
“别泄气,咱们歇会吧,反正路还长着呢,急不得。”
桓温折下两根枝条,平静的劝说道。
“巧了,刚才看见舱里还有几尾活鱼,我来烤烤,犒劳一下沈船家。”
船太小,容不下两匹马,又担心杀人纵火引起追兵注意,他俩草草掩埋了祖孙二人,收拾一下,向船只走去。
临走时,还剔掉了马掌上的记号。
桓温在反思,自己百密一疏,犯了大错。如果能早点发现马掌上的记号,说不定就不会发生清早的悲剧。
很多大事就坏在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上!
沈劲也有同感,自言自语道:“两匹马跟了我们这么多天,居然没有发现驿站的火烙,教训实在太深刻。现在突然把它们抛弃了,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
桓温递过来一条烤的焦黄的鳊鱼,香气四溢,钻入鼻孔中。沈劲已经几天没吃到荤腥,只靠野果子充饥。
他一把接过来,贪婪的大嚼,鱼骨头都嚼得粉碎。刚吃了几口,突然停住了,泪光闪烁!
“这是杜老伯辛苦打来的鱼,原本要换些银钱抓药给孙儿治病的,现在他俩都没了,我们吃他的鱼,情何以堪?”
“怪就怪这帮天杀的官贼,是他们草菅人命。好了,我们已经替他报了仇,杜老伯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们的。”
桓温劝慰道,其实内心里何尝不愤怒。
“我发誓,要给所有像杜老伯这样的穷苦人报仇!”
歇息完毕,扔掉剩下的活鱼,解开缆绳,把木船用力推进河中。
船儿一晃一晃,像断线的风筝,顺流而下。越飘越远,一会工夫,直到成为一片树叶大小,渐渐消失在泪眼模糊的视线中。
“徐州嘛,有熟人却不敢去。芒砀山嘛,说是安全,可你怎么能断定那个刘言川一定在山上?山寨那些弟兄们有无变化?还能值得信任吗?”
沈劲一连串的问题摆在桓温面前。
“放心吧,他虽出身流民,落草为寇,我相信他是条忠义的汉子。”
话说的轻巧,桓温心里还是捏了一把汗。
扪心自问,他和言川分别三年多,很难保证对方是否发生了大变化,甚至他都不敢确定刘言川在不在山寨,他不过是根据捡到的那条似曾相识的粗布腰带得出的结论!
北方鱼龙混杂,二人决定先隐瞒身份,扮作寻常百姓,探看清楚再说,以免落入敌手。
从寿州向北,越是两国交界处,大地更显荒凉。盗贼横行土匪出没,人烟稀少,处处杂草丛生,高的可以没人。
二人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路上,躲着偶尔可见的游骑,他们不知这些人什么身份,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他们的目标。
北方干燥缺水,风沙又大,二人嘴唇皲裂,饥渴交加。
既要防赵人,又要防晋人,还要防山匪盗贼,世间再没有比逃亡的路更为艰辛的了!
徒步走了两天两夜,两腿肿胀,步履沉重,衣衫湿了干,干了又湿,路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临近傍晚,二人腹中饥饿难耐,摸遍全身,颗粒皆无,水也没有。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互相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回一丝安慰,化作脚下踉跄的步伐。
万分窘迫之际,偏有凑巧,后面十几骑远远而来,疾风骤雨,带起漫漫风尘。
二人左右张望,幸好附近就有一处大土坑,慌忙躲了进去,偷偷探出头来偷窥。此时如果碰上官兵,只能束手就擒。
十几骑倏忽而至,马上人四处逡巡。
“兄弟们,怎么样?”
“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好,走吧!”
嘚嘚嘚,马蹄声离土坑渐行渐远!
二人饥肠辘辘,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桓温脚步虚浮,沈劲摇摇欲坠,他们还是咬紧牙关,倔强的走着,因为必须要在天黑前找到落脚之处。
这一带的确太凶险,各色人等纵横出没,分不清善恶良莠。
终于,在夜幕初降时,几里开外出现一个青黑的轮廓。
沈劲兴奋道:“看,前面有一处高岗,我们上去先避一避,歇一晚天亮再走。”
桓温抬眼望去,四周看看,胸中燃起了希望,那是卧虎岗,离芒砀山只有三十多里地。
夜风起,传来令人胆寒的嚎叫声和凄厉的啼鸣声。
山岗越来越大,触手可及,舒展开宽阔的胸怀拥抱着两个天涯亡命之人,二人看到了希望,急匆匆又踉踉跄跄向岗口走去。
“噗通”一声,突然,桓温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动静,是猎物上钩了。”一个喽啰兴冲冲的嚷道。
“哦?屁股坐下没多久,就有猎物送上门。老子这次要走运,不会白来一趟。去看看,好的就收下,不好就扔喽。”
这是行话,如果是野味,就抬进来或烧烤或烹煮。如果是探子之类的,当场就宰了。
卧虎岗是一处山岗,其实根本不像卧着的猛虎,反而像只大乌龟,或许是乡民觉得老虎更威风才如此称呼。
岗的周围都是砂石地,荒丘都甚为罕见,在四周望不到边的平地之上,唯独它孤零零的矗立。
大概是造物主造好芒砀山以后,剩下的材料顺手一甩,甩到三十里外,形成了卧虎岗。
换作平时,或许还不至于有此遭遇,关键是二人饥困交加,神志不清,本该有的警惕和敏锐严重退化,以为脚下的杂草并无两样,未加辨别掉了下去。
幸运的是,陷阱虽深,好在底下没有竹签子一类的锐器,就是重重的摔了一下,眼冒金星。
回过神,他们傻眼了,这可怎么出去?
挖陷阱的人虽然愚笨,却非常卖力气,挖了足足两人多深,口大底窄,像一只倒扣的大瓮。
里面没抓没挠的,二人还曾尝试着逃生,一试之下灰心丧气。
别说问天剑,短刀也抻不开。又尝试叠罗汉,一人踩在另一人肩上,可惜空间太窄,弯不下腰,蹲不下身子。
二人在里面动弹不得,如果这样下去,一夜之后,不是冻饿而死,就是憋屈而死。
桓温垂下双臂,大口喘着粗气:“死心吧,根本腾挪不开,别白费气力了。”
“千想万想都没想到,我俩竟然是这样死法,要是被殷浩还有大垂耳那帮小子们知道,还不笑话死?”
沈劲先是悲叹,尔后又释然苦笑。
“也好,世道浑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早点结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准下辈子投胎,还能投个太平盛世富贵人家。可惜不知沈猛现在在哪,杀父之仇也未能得报,死了之后无颜去见双亲!”
沈劲的感慨颇多,又问道:“大哥,你有什么遗憾?快说说,憋在心里难过,说出来也畅快些!”
桓温还想攒点力气再想办法,但是他和沈劲紧贴着一起,不回答都不行了。
“父仇虽然得报,遗憾也颇多。辜负了木兰,要不是这场劫难,我们已经结为百年之好,唉!还有,就是对不起家人,再也不能保护母亲和弟弟们,往后他们会怎么样,会不会遭人欺压。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沈劲见他还在轻声叨咕着,好奇道。
桓温竖起耳朵,兴奋地提醒道:“嘘!有人来了。”
“今日运道好,一口陷阱捉了俩。”
几个汉子举起火把打量猎物,用挠钩拖上来,双手反绑,套上布袋,押回岗上。
头头坐在石凳上,跷着二郎腿,一仰头,喽啰会意,凶狠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卧虎岗作甚?”
“众位好汉,我兄弟俩是寿州农户。因家里贫困,交不起赋税,官差催逼,我俩一怒之下,打伤差兵逃了出来。慌不择路,想到岗上避避,并无恶意。”
“农户?农户会有这么好的长剑?估计军中的官爷都没资格配备吧,你们八成就是探子。说,谁派你们来的?不老实交待,就宰了你们。”
“好汉误会了,我们真是农户。”
上来两个人,三下五除二,解开麻包,嬉笑道:“瞧你们的身板,一个精干结实,一个膀阔腰圆。还有手上的茧子,是多年握刀持剑的痕迹,哄不了大爷。再不说,大爷真要动手了!”
两个喽啰将二人按倒在地,刀架在后脖颈上,作出要砍头的姿势。双方僵持着,屋内一阵沉寂,听得见呼吸声。
桓温被死死制住,耳朵贴在地上,恰好能判断身旁的环境。此刻,除了听到喽啰抽刀的声音,还有就是岗上的风声。
而风声里,他还隐约地捕捉到,夹杂其中的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大哥,这俩肯定是探子,谅他们也不会招供,还啰嗦什么?来呀,拉出去活埋了,免得暴露我们,引他们的同伙过来。”
另一个领头人一声令下,过来四个汉子,一边一个,架着桓温二人向门外走去。后面跟过来两人,抄起铁锹准备活埋。
桓温听得出,那个被称为大哥的头目始终一言不发,这里山头林立,自己又不敢暴露身份,无法判断对方是哪路人。万一是赵人或者寻常草寇,凶多吉少。
而这时候,风声中夹杂的那种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那是马蹄声!
“慢着!”桓温挣扎了一下。
“怎么了,想招认?”
“岗外以北有骑兵过来,估计人数还不少,是你们的人吗?”
“呸!你小子长了顺风耳?想拖延时间乘乱逃走,越看越不是农户。不管你是谁,叫你到阎王爷那再招认吧。”
押解人不以为意,嘲笑着用力朝外猛拖。
“我俩既然已经落在诸位好汉手里,杀剐埋随你们的便。但是,你们至少也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桓温再次提醒说。
“磨蹭什么呢,怎么还不拉出去?”吩咐活埋的头儿怒道。
“这小子撒癔症,说外面有骑兵过来,言辞凿凿,请当家的定夺。”
“真的?好吧,不管真假,反正他们也活不了。拖过来,把黑布去掉,让他细说。”
这时,石凳上的大头目才悠悠开口:“别跟俺耍心眼,哪里有什么蹄声?谁来也救不了你的狗命!”
小喽啰解开蒙眼的黑布,桓温轻轻揉了揉,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认出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