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为人谨慎,正如樗蒲一样,没有必胜把握不会出矢,但他又喜欢冒险。如果这种冒险一旦被情绪所左右,被情感所掌控,那就真成了冒险,会付出代价!
骄兵必败,除非你有足够的实力。
芒砀山现在初具规模,但实力还不足以轻视对手,至少在人数上相形见绌。
这次就是如此!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一位身着金黄色铠甲的年轻骑士,一件白色披风被战马驰骋时迎面而来的风吹起,飘逸洒脱,威风凛凛。
尤其是骑士,蒙着面,手中那柄寒森森的长剑,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明晃晃的锋芒,更显得神秘、肃杀。
桓温带着两千人马,瞭望着远处的徐州城。
城下,横七竖八躺着赵人的尸体,还有被弓箭和抛石机打中,从城头坠落的徐州军士。
赵人在几波进攻后,再次鼓噪涌至城下,攻城车狠命的撞击城门,高高的云梯上,赵兵迅捷的爬了上去。
一桶桶滚烫的水还有檑木抛下,赵人连哭带喊的跌落下去,不是被砸死就是摔死。
眼前近乎逼真的惨烈景象激起了桓温的兴致,顿时觉得血气上涌,畅快淋漓的抒发着胸中的愤懑。
“兄弟们,前面那些不是草人,是大活人,这次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桓温长剑一挥,纵马直奔赵人,芒砀山的弟兄们咆哮着紧跟在后面。
“快撤!晋人有援兵。”
城下的赵兵一哄而散,向西撤去,一路上丢弃了很多盔甲和盾牌,轻装逃跑,显得非常狼狈。
这个机会怎能错过,桓温冲锋在前,他要用赵人的血肉抒发内心的情绪。
“大哥,咱们已经追了二十几里地,还追吗,不会有什么情况吧?”
桓温追得兴起,哪肯罢休。
“能有什么情况?继续追,再向西就是芒砀山地界,言川正埋伏在那,怕什么?咱们前后夹击,追!”
背后的徐州城已消失在视野里,又追出了二十几里地,赵人明显放缓了步伐,山寨的弟兄们仍精力不减,斗志高昂,渐渐的拉近了距离。
双方相隔只有二三里之遥,前方的草木沙石之地,渐渐开始有了荒丘和沟壑。
远远望去,还有一道河堤,两侧密密麻麻长满了杨树,光秃秃的。
桓温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忽然觉得景致似曾相识,心头一怔。这地方来过,前面应该就是去年夏末秋初时,刘言川偷袭赵人大帐险些被石遵伏杀之处。
赵人难道是故伎重演?
胯下驭风马放慢了速度,似乎也开始警惕了。
桓温四处张望,周围什么也没有,而南边远远可以模糊看见芒砀山的轮廓。心定了下来,继续追击。
再往前,虽然还能看到山的轮廓,但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了山脉的西边。那里山势平坦,无险可守,超出了山寨弟兄的活动范围。
“大哥,别追了,这里距离梁郡城很近,若遭遇埋伏,言川他们一时也难以接应,快回吧,太阳要落山了。”
沈劲策马上前,提醒桓温。
“好,那就撤吧,吁!”
桓温也觉得,赵人一开始是阵型混乱,狼狈逃跑,这时再细看,似乎有条不紊,是不紧不慢的撤退。
他勒住马,回头一看,山寨被甩出三十里开外,前面就是梁郡的腹地。
左右环视一下,他发现这回有点大意,不该轻兵突击,追得这么远,还在及时刹住了车。
就在众兄弟掉头回撤时,意想不到的是,刚刚撤退的赵人反倒掉头追了上来,远远射来的箭镞落在了桓温等殿后之人的身旁。
而且,桓温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
“不好,赵人有埋伏。弟兄们,向山上撤!”
当赵人反追过来时,桓温第一个反应就是赵人在身后埋伏。的确是有埋伏,但不在身后,几乎是在他们撤退的方向。
是石闵的伏兵!
石闵一直等候在梁郡城东,当得知石虎派出的骑兵送来的消息时,他快马加鞭,率五千骑兵沿着芒砀山西侧北山脚下直奔而来。
这时,即使再被山寨的游骑发现,也来不及了。石闵已经从西南侧包抄了过来,很快就能截住桓温进山的退路。
此时,桓温也越发清晰地听见了西山脚下的马蹄声,原先还误以为是刘言川的一千骑兵,但细听之下,从蹄声判断绝不是他。
他霎时间清醒过来,中计了!
“沈劲,你带武卒快速撤向山中,我带骑兵截住追兵,掩护你们!”
“大哥,还是我来掩护。”
“不行,这次麻痹大意是我惹出来的,应该由我来承担,让我长点教训。”
“大哥,你是山寨的灵魂,要有什么意外,山寨就完了。”
不等桓温反应,沈劲已一马当先,大喊道:“骑兵兄弟,跟我来。”
当桓温率武卒向山脚撤退,准备依山而战,抵消敌人骑兵优势时,石闵的骑兵并未理会断后的沈劲,心无旁骛,直扑桓温。
石虎亲口交待,只要那个白袍人现身,就全军压过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就只取他一人性命!
那日,石虎探望石遵伤势,石闵建议乘晋人内斗,调集重兵,一举拿下徐州城。
石闵认为自己的计划肯定会被采纳,因为石虎很少否定他的建议,而且每次的结果也证明他是正确的,这也正是石虎信赖他的原因。
不料此次石虎却没有听他的!
因为石虎看透了,路永绝不是陶侃对手,不出一个月,江州内斗必然结束。这次围攻徐州,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要彻底铲除隐患。
石闵一下子就明白了石虎的用意,心中暗自称赞。
石虎虽拙于政事,但却工于军戎,他在临漳朝堂之争中一直被程遐压制,处于下风,但一进入战阵,却如猛虎入山,屡战屡胜。
他原指望石聪为他们火中取栗,不料却被山匪打得落花流水,看来山匪实力不俗。
如果自己不清楚山匪到底有多少斤两,那今后他父子在临漳得手以后,就会阻碍他们的南下大计。
石闵领会之后,当即出了主意,劝大军一路佯攻徐州,一路埋伏在梁郡腹地,诱桓温上钩。
“那徐州我们就不要了?”石遵问道。
石虎笃定道:“徐州当然要,但不是现在!那是一座城池,不会长出翅膀飞掉,它永远呆在那里,待条件成熟了我们去取不迟。”
“父王在等什么样的条件?”
石虎解释道:“这些年来对徐州,我们都是零敲碎打,一两万人,攻打几天,攻不下就退兵,就像这次一样,我们自己都知道,这点兵力破不了城,徐州守军也知道如此。”
石遵没听明白,问道:“既然如此,还咱们白跑一趟干什么?”
“为父要的是一个机会,或者是一个假象!”
石闵惊问道:“什么机会?”
“徐州攻而不破,如此循环往复,郗鉴他们慢慢就适应了这个节奏,长期如此,自然会产生麻痹心理。等到突然哪一天城下突然出现五万大军,他们又没有山匪从侧翼援助,不出三天,必拿下徐州。”
石虎胸有成竹,这次眼光放得长远,而后又意味深长的说道:“我等待的机会还有一个,就是临漳城再也没人能掣肘我们!”
石遵听明白了最后一句,得意洋洋的笑着,仿佛程遐他们都灰飞烟灭,自己已经登上太子宝座。
而石闵则面笑心惊,感叹石虎这么早就露出了獠牙,石弘程遐他们估计难以善终,自己要小心应付。
石虎哈哈大笑道:“我们现在隔靴搔痒,就是为了迷惑他们。郗鉴匹夫还以为我们当真拿徐州束手无策呢,就让他们继续自以为是,活在幻觉当中吧!”
这声狂笑,让石遵满足,让石闵心悸!
桓温长剑一扫,几个赵兵倒落马下,又有几个挥舞着胡刀砍来。“咣啷啷”胡刀断为两截,几个胡兵面面相觑,竟然能把大赵匠工精心锻造的胡刀斩断!
刚一愣神,桓温反手一劈,几个人稀里糊涂,至死都还在想,那是什么神器?
尤其是第一个冤死鬼,几乎是被拦腰斩杀,上演了残忍血腥的腰斩酷刑。
一千武卒没有惧色,有的持枪,有的使刀,还有的用刚刚捡拾的盾牌护着自己。
沈劲沮丧地发现,自己是来掩护桓温撤退的,而此时恰恰相反,是桓温在掩护自己。
他马上又调转马头,过来解围。
正酣战时,不远处一员年轻的赵将,在亲兵护卫下,杀开一条血路,挥舞着长矛策马而来。
沈劲料想此人身份不俗,回身挥剑迎上前去。兵刃相撞,砍出了火星。
只觉得虎口一震,他拨转马头闪至一旁,暗叹对方膂力之大,思忖着如何应对。哪知那员赵将没有恋战,而是擦身而过,直奔白披风所在。
赵将的目标是桓温!
来将策马绕到桓温身后,暴喝一声:“接招!”
桓温闻听到背后的动静,撇下面前缠斗的赵兵,转身抵御背后偷袭之人。见长矛已至胸前,回手一挡,挺剑挑开敌矛。
赵将没料到志在必得的一击落空,战马后退两步,打量着面前的蒙面之人。
桓温却清晰的认出了对方,怵然心惊。
来将胯下所乘赤马唤做硃龙,日行千里,手握双刃矛,正是大赵小王子石闵!
石闵高坐骏马上,端着矛,他没有进攻,双眼却紧盯着面具,似乎要穿透这层面具,看清楚背后的脸庞。
二人第一次相遇,是在鹰愁谷旁,石闵放了他一条生路。而上一次相遇,石闵交通祖约从寿州回来,途径卧虎岗时被桓温看见。
没想到在这里,桓温第三次遇见了他!
两匹高头名马也在对峙,驭风马显得更高大健壮。
石闵挺矛又来,桓温居高临下,奋力挥剑,噌的一声,兵刃轰然相接的刹那间,二人都大吃一惊。
因为桓温不敢恋战,想直接削断对方兵刃,结果双刃矛显然不同寻常镔铁,只是被磕出一道口子。
而石闵更是大惊,暗赞对方的兵刃!
双方大战了几个回合,难解难分,石闵暗叹不已,自己凭着兵刃的优势和人马的数量,才勉强战个平手。其实,论单打独斗,对方更胜一筹。
他越来越觉得,面具背后的人,那种感觉,那种味道,好像有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