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画舫离开了运河古道,直接驶入长江,而留在他们身后的是漫山的火苗,还有化为灰烬的近百具尸骨。
画舫内残忍嗜血之人究竟是谁,明明知道里面有五六十名自己人,竟然不惜烧毁整片山林。
在他们的眼里,这些性命难道就像脚下的蝼蚁一样可以无视吗?
“俺以为,他们就是用自己的同伙作诱饵,死死拖住我们,让所有人同归于尽。俺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世上还真有如此狠毒之人。”
山匪头子刘言川胆子够大了,仍觉得自愧不如。
伏滔言道:“我相信绝不是钱大下的命令,钱大虽然凶残,但是那些弟兄都是他的看家本钱,而且交情深厚。没有他们在,那他钱大就成了光棍一条,今后还怎么混迹江湖?”
这样一提醒,桓温觉得有理。
他料定画舫内就有钱大背后的金主,可惜人家早有准备,根本劫不了船。
画舫驶入了江心,黑衣人转到一艘早就等候的客船上。
二爷回手一指,嗖嗖几声,画舫燃起了大火,在寒夜的江面上像一团火球,越烧越旺,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一个火红的小点。
“怎么,还在心疼那些人吗?果然是妇人之仁。”
瘦削的黑衣人说完扯下面具,右脸露出一条深深的刀疤,正是褚蒜子弟弟褚华。
高个子也露出本容,四方脸,酒糟鼻子,脑门锃亮,特别惹人注目的是,左耳朵上缠着一块绢布,好像是耳套,但右耳朵却裸露在外,没有异样。
“本来想杀了伏滔,让你收了二堂其余的人,结果他们全都聚在一起。既然西固山暴露,大伙就算是撕破脸皮了,也就没什么指望,索性一网打尽。”
褚华杀气森森,见钱大似乎还心有不甘,又安慰道:“今后你一堂还不是一家独大!放心,只要兜里有钱,还怕手下没人?”
“二爷说的是,钱大一切听二爷吩咐!”
“好,爽快!今日一战,你们表现不俗。来,每人五两黄金,十匹绸布,今晚该喝酒喝酒,该找娘们找娘们,由着你们的便。但是,忘了今日所有的事,否则……”
“不敢,不敢,小的知道二爷的规矩。”
“算你小子知道好歹,去拿钱吧!”
褚华大笑一声,用手一指。只见客船一角落,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只大箱子。
打开一看,里面金灿灿的全是黄金,让人情不自禁想跳进去同枕而眠。
“怎样,够不够?”褚华斜乜一眼,问道。
“二爷待他们恩重如山,所以他们才慷慨赴死,这些赏赐足够他们一家老小衣食无忧。这份深情厚恩,钱大代他们谢过二爷。”
钱大连惊带谢,跪倒在地,哭道。
“好了,别说好听的。二爷我虽狠了些,却从来不亏待下人!”
一处深宅大院内,已近二更,书房内还亮着烛火。透着窗纸,里面映出两只挨得很近的脑袋。
“都被烧死了?那么大一座山头,你怎知上面没个藏身之处?”
“褚华说整个山头都着火了,全部化为灰烬。他很谨慎,还留下了几个人盯着,一直等到次日拂晓,也没有看到有人从火里逃出来,他们必死无疑。”
“真想不到吴王妃的弟弟这么有手段,招募的手下也阴狠毒辣。希儿,你也学着点。很多事情,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
说话者正是庾冰和庾希父子,他们刚刚接到了画舫上的消息。
“爹总觉得,褚家二公子言过其实,伏滔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庾冰老谋深算,对结果仍然表示怀疑,认真分析其中每一个细节。
“钱大的手下为何曾一度溃败,画舫里的弓箭手又不是寻常之人,说明西固山的人要么是能力很强,要么是有人暗中帮衬,会不会是贼人已经到了?”
“爹,绝不能。乞活军他们在江北,从昨天中午到袭击前,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难道还会飞过大江?”
庾冰忧虑道:“飞嘛,飞不过来,可是,他们要是昨天中午前就已经抵达了呢?”
“不会那么快的,那天三更那个姓刘的匪首才到了长干里,就算当即返回江北,再带手下过江,也来不及呀。”
“希儿,你想过没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庾冰很小心,琢磨道:“如果他们的巢穴就在滁州,如果刘言川当即返回,然后分批渡江,严丝合缝,一切都很顺利的话,很有可能在昨日中午前渡江,逃过金陵渡守军的眼睛。”
“听爹这么一说,还的确存在这种可能。”庾希喃喃道。
他还想到,西固山钱大败绩,按道理,二堂的人并不比一堂强,可是,从钱大的遭遇来看,他们败得口服心服。
换句话说,二堂的战力超乎寻常,联系起滁州府抓获的那两名超乎寻常的歹人,庾希动摇了。
幸好,他还留有一手!
晨曦初露,众人走出崖洞,被坡下的惨象惊呆了。
草木无存,山石被烟熏火燎,黑漆漆一片。尸体被焚烧后还残留下躯体扭曲的印子,那是尸油所致,触目惊心,甚是恐怖。
山下河道旁,二堂几个中箭之人倒在那里。
桓温走过去,拔起一支箭矢,端详了一下,眉头紧锁,悄悄放入了袖中。
“大伙快离开这里,一会肯定有官差过来。”
桓温招呼一声,和伏滔商议好随后的打算,悄悄返回府中。
桓冲在府里焦急的等待着桓温,生怕他出了什么变故。大哥是府上的擎天玉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桓家可就全完了。
“冲儿,冲儿?”孔氏立在庭院里,大声呼喊道。
“娘,冲儿在呢,有什么吩咐?”
孔氏急道:“你大哥又去哪了?伤刚好些,他难道又忘了伤疤?真是让人不省心。”
“娘,你放心,大哥没走远,去去就回。天气冷,你别冻着。”
桓冲好说歹说,叫来管家桓平,扶孔氏回屋歇着。
“大哥,你怎么才回来,没事吧?”
桓冲看桓温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样子,衣服上还有荆条蒺藜划破的痕迹,担心的问道。
桓温把昨夜今晨之事简略介绍一下,桓冲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对方阴骘歹毒,已经远远超出寻常打家劫舍的山匪所为。
“怎么样,你有什么线索?”
桓温回道:“你还记得慕容恪当初说的那番话吗?当他在朝堂公然斥责之后,他捕捉到了几张闪烁的表情,确实收到了敲山震虎之效。所以,我才想起派家丁盯梢。”
“那为何时隔这么久,他们才想起杀人灭口?如果慕容公子当日警告后,他们立即采取行动,不就早办妥了?”
桓温剖析一番,言道:“暗杀我,他们是要承受很大风险。一定存有侥幸心理,自认为不露痕迹。失败之后,中军四处追查,他们再去西固山冒然杀人就是不智之举,没事找事,他们敢轻易动手吗?”
桓冲一想也对,五个雇工被杀之事,至今朝野还在猜测之中。
“大哥言之有理,我想也是如此,若非言川兄发现那个图案,我们怎会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他们为何现在又动手了呢?”
桓温摇头叹道:“这个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从言川那夜来访之后开始的,或许是对方觉察到了什么?也许是有眼线看到了言川深夜登门,料定咱们要采取行动,他们担心后下手遭殃。”
说到这里,桓温心头一震,惊道:“你怎知他们没有针锋相对,派人日夜在咱家门口监视呢?”
桓温的分析离真相就差了那么一小步,惊得桓冲汗毛倒竖。
没想到,灾难和危险已经逼近桓家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桓冲,今后你要多盯着点,看看府门外有无可疑人物走动。”
“是,大哥。”
桓冲随口应答,多少年来,大哥说啥,他自己听啥。可提及府门外的情况,他不以为然,认为大哥敏感过头。
桓温看弟弟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将信将疑的神情,言道:“来,给你看样东西。看过之后,你就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了。”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桓冲。
“箭镞!”
“这是中军配备的箭镞!大哥的意思是黑衣人中有中军的兵士?”桓冲惊讶的问道。
这个箭镞是从西固山运河旁捡到的,桓温当时就隐隐不安。
“这个还不好说呀!但至少说明一点,中军提供了箭矢。你看这箭镞,分量很沉,制作精细,寻常作坊根本难以打造。我在北方时就曾见过,完全可以断定,这就是尚方局专为中军打造的。”
“要是这样,问题可就复杂了,说明武陵王司马晞也卷入其中。大哥,这也就能解释,司马晞为何当日也出现在秦淮大街。如果照此推断,那庾家、褚家、司马家……”
桓冲越分析越感到后怕,这说明,很有可能是他们几个家族联手为之,共同来对付桓温!
桓温也担忧道:“但愿这只是巧合,否则,就凭我现在的力量,要是没有皇帝庇护,过得了这关,恐怕也过不了下一关!”
“那就赶紧向圣上奏明此事,看他武陵王怎么解释,他为何会牵涉到灭口刺客之事?”桓冲急切的劝道。
“恐怕很难,既然他们联手了,那肯定有高人指点武陵王。至于如何应对,司马晞估计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那至少也要让圣上知道,让他难逃干系,也好提早予以铺垫,将来果真有什么不测,圣上也能知道大致的方向。”
桓温没有回答,他在回忆着另一件事。
据家丁回报说,那日,庾希和褚华先在品茶,然后褚华离开了,庾希转战酒楼再和司马晞饮酒。
而据自己所知,褚华和司马晞素无来往,那就是说明庾家在里面要么是穿针引线的掮客,要么就是统揽各方的为首之人。
当然,这些还都是推断,要想证明是真的,那就须得证明他们几家和这次西固山灭口有关。
桓温深深的吸了口气,似乎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中庭,北风忽起,肆虐的呼啸,像是要吞噬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