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
河风冷冽,缓缓打着岸边。
十月的河水尤为清冷,手泡上不到半刻钟,便马上红紫起来,皮都泡掉了不少。
老大娘靠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艰难地弯了弯腰,将手上的衣裳放下,看着发紫的皱着皮的手,轻叹一声。
还是老了呀。
想了想,老大娘也就随着一旁的衣裳露出一角在河水泡着,将手放在怀里,轻轻闭眼休息着。
小河哗哗流着,风变了方向,由一旁的矮山处吹来,没了潮气,却更凉了些。
四处没有什么声音,便是夏时一起结伴的漂娘也没出来,毕竟十月了,谁又想受这份苦呢?
但是,只是生活所迫罢了。
何年何月,她这些村妇是不晓得的,也就偶然经过村口时,那些有些见识的老人在一旁闲聊时,才知道这世道已由楚更替到汉了。
汉?听都没听说过。
忽而,一阵大一些的山风吹来,吹的头胀痛。
“大娘?”
耳边,一阵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老大娘缓缓将眼睛睁开。
见着眼前一身戎装的青年,恍如心中念想的那人一般,只是仅存的沉静告诉老大娘,这人不是自己的那个不听话的臭小子。
“额?”
老大娘轻轻抹去眼边的泪珠,眼红红的,看着青年。
“小伙子,是有什么事寻老婆子么?”
青年见着老大娘忘了自己,苦笑一下,半蹲着身子,看着老大娘。
“大娘,是我,韩信啊,你这眼怎么了?”
“韩信?”老大娘嘀咕了句,摇了摇头,见着韩信指着自己红着的眼,摆了摆手笑着,“这啊,是沙子吹入眼睛了。”
见着韩信有些闷的脸,老大娘笑了笑。
“小伙子,老婆子老了,记性可差了,若是你没认错,可莫怪老婆子啊。”
韩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老大娘发紫的双手,半晌没有吭声。
“诶,小伙子?”
见着韩信看着自己发紫的双手发愣,老大娘急忙将手背过,轻笑一下。
“哦。”
韩信回神,将身上的行囊取下,将那当初老大娘给的缝了又缝的布包袋抓在手里。
“大娘,还记得吗,当初我行军时,你送我的。”
老大娘看着那分明是自己以为弄丢的自家布包,再疑惑地看了看韩信,见着韩信的面庞,忽然想起了什么。
“啊,是你小子啊!”
见着似乎消瘦了些的韩信,老大娘一下子没绷住,大笑出来。
老大娘一下子想起,原来自己正旦那日没有老糊涂多煮米,这份是留给这韩信小子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是啊,回来就好,多少人永远地睡在了那战场上,一去不复返呢?
“大娘,这是军中医师的配的防皴手的药,你涂着。”
说着,韩信将当初攻打齐国时,为了防冻伤,特意让医师寻着药方配成的药膏取出。
“使不得,这可太贵重了。”
防皴手,听都未听说过,价格肯定不低,她可用不上这些金贵的东西。
当然,韩信可知道老大娘的软肋。
“大娘,你若是不涂上,我可就把药膏直接丢进河里了。”
说着,韩信便将药膏放在河面上,一副“你不用我就毁掉它”的模样。
老大娘哪见过这般无赖的人,只好笑骂着接过涂上。
“还未成家莫要如此乱花钱,还有,成家了也莫要乱花钱。”
老大娘撇了撇韩信一眼。
毕竟大娘可不认为这小子能在军伍中混出名堂。
“以后就要老老实实过日子,再娶个媳妇,安安稳稳的,别去想那些不实际的东西。”
参军封爵,那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家想的事么?
见着苦口婆心的老大娘,韩信一脸郁闷,苦笑着。
“大娘,我成大将军了,汉王封我侯了,我要好好报答大娘你啊。”
风吹过,一阵寂静。
老大娘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力感挂在脸上,看了看韩信,又别过头去。
“大娘,是真的。”
韩信见着一副毫不信任模样的大娘,急着道。
“若你是大将军,那你还穿着这一身衣裳?”
韩信低头看了看,不再说话了。
他当初听闻老大娘的儿子便是征伐越地时死去的,他便想穿着这一身刚去汉地时,汉军发的戎装回来,让老大娘有个念想,谁知道这是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好了,莫说了。”老大娘叹了口气,“人平安回来就好。”
“大娘,你随我回去,届时你就信我说的了。”
“好好好。”
老大娘敷衍着回应。
“等我洗完这些衣裳,再和你回去,可以吧?”
闻言,韩信看了眼河岸石板边上露出一角泡在河水的衣裳,叹了口气,到是没有拒绝。
“好,只是让我来洗。”
韩信涂了一层药膏在手上,轻轻把手放在水里。
刚入水中,先来的是一阵麻痛,接着来的才是凉意。
见着韩信一副尬住的脸色,老大娘笑了笑。
也是该让这小子吃些苦头,若不然还要做些白日梦。
“还是我来吧,你坐在旁边歇歇。”
“不用,大娘,你坐着歇着就行。”
然后,河边就出现一副奇怪的景色,一个青年和一个老妇人争着衣裳洗,真是前所未闻。
······
日头直挂,缓缓到了午时。
韩信伸了伸腰,正了正有些酸痛的腰,看着没有了知觉发红的手,哭笑了一下,便随口向一旁将衣服抱进竹篮里的老大娘问了句。
“大娘,这么冷还要出来漂洗,也要歇一下啊?”
老大娘看了韩信一眼,笑了一声。
“若是歇,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一个老妇人若是不凭着洗这衣裳,何来暖饱之物?
“呵。”韩信咬咬牙,将一团衣裳放进竹篮里,“大娘,回家了。”
之后,日子就不会这么苦了。
老大娘眯着眼看了看温和的阳光,缓缓站直身子,笑道。
“回家。”
路上是没有什么行人的,只有暖阳轻轻照着,拂过衣裳的冷风呼呼吹过。
近了村子,往日活跃的身影都不见了,很是空荡。
韩信倒是不吃惊,笑道:“走吧。”
说着,熟络地入了巷子。
老大娘摇了摇头,也没见过这般景象,但也懒得思索,跟着韩信便走着。
入了巷子,老大娘远远便见着有两个壮汉站在自己屋子外,不知在等着何人。
兴许是哪个邻居的亲戚忘了地方吧。
老大娘笑了笑,也没想什么。
韩信入了屋子,越过捧着东西的侍从,将那篮子衣裳放下,站在一旁。
侍卫见着韩信发红的双手,身子一抖。
“大将军?”
哪个不长眼的,敢让大将军打红了手?
“闭嘴,乖乖站着。”
韩信撇了眼侍卫,站在一旁,看着门口。
老大娘见着那笑着看向自己的壮汉,一脸疑惑地转进了屋子,便看着韩信和一个士卒站在一旁。
“打开。”
韩信轻声向侍卫说了句,然后径直走向老大娘。
黑布缓缓落下,只见那侍卫捧着的,尽都是闪闪发亮的黄金。
老大娘嘴巴张着老大,看了看黄金,又看了看韩信,再眨了眨眼。
“大娘,我真是大将军。”韩信柔声说着,“你看,这便是汉王奖赏我的,我回来报答大娘你啦。”
“你···我。”
老大娘语无伦次地看着韩信,一脸震惊。
······
楚地,下邳。
桥还是那桥,只是显得有些老旧了。
那故人栽的竹林已很是茂密,高高耸立着,一节更比一节高。
屋瓦已经破碎,露出一个大洞,惹得屋子内很是混乱,便是本在祭台的木牌也是发黑,静静地躺在地上。
李九和张良废了大劲才将屋子打扫干净,但闷的很,也就出了屋外,坐在桥上。
“那么说,师叔往后如何?”
张良侧身望着李九的面庞,轻笑一下。
这么多日了,自己看着那从未衰老的面庞还是这么吃惊啊。
“四处云游。”
李九迎着冷风,轻轻开口。
张朔,没有“验”,又是韩国新郑,这么恰巧,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张良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将那枚带在身上很久的玉佩取出。
“这么说,师叔应该识得这物吧。”
那玉佩还是他少年时,韩非塞来。
“哦,听那人说过,倒是有缘。”
那人便是韩非,喝醉后总爱说胡话,自然也说过曾将一玉佩,赠给了一个少知聪慧的乡弟,还不厌其烦地说了那个模样,只是李九也才记着,那玉佩上刻着“非”一字罢了。
志在强韩,终其一生,也不过为韩送上了一程罢了。
醉了凉风,李九捧着酒壶,说着仅存记着的关于韩非的事。
张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说到趣事时,也笑上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
“那你往后如何?”
“著书立说!”
张良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粘着泥的衣裳。
他早打听好了,韩信要写兵书,以富兵学。
要天下尽有所学么?
张良看了看身旁剑眉微皱,分明呦呦少年郎的李九,轻笑了下。
那么,良也该助上一把。
“这么啊。”李九想了想,也不评论,笑道,“我新学了一棋,来,对弈一局。”
“我不会啊。”
“没事,我教你。”
“师叔,弓弩兵背军而射还可理解,这骑卒为何要行‘日’啊?”
“莫问这么多,这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