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月凉风轻。
也亏得赵文钟武二人未曾修仙,故方能在人间城池乡野气运笼罩处安然无恙地迎其来送其归。
张邦卿回到自家宅邸,目送赵文钟武二人远去后,推开大门,大步走入自家卧室,解衣欲睡。
苇草垂下了头去,蛙声蟋蟀聒聒噪噪入了梦,时光在悄无声息中流走。
几处街巷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鸡鸣,其中还夹杂着些早点摊贩的叫卖招徕与妇人小孩的争闹声,与此同时,一丝晨光也趁机窥入了张邦卿卧房的窗子的缝隙处,使得其于大好梦中醒来。
张邦卿揉了揉眼,走出卧房,烧了一锅热水后,褪下了衣裳,在木桶中洗浴了一番。
张邦卿顺手从一旁架上拿来一袭青色长衫,穿好后,对着铜镜理了理灰白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别了下,便走到另一处屋中,取出了一本书与戒尺后,抖擞着精神出了门。
到街道上后,张邦卿不急着去教学,拐进了先前的面摊中,将书与戒尺放好,便要了份面食,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早上摊点生意极好,那爱话痨的少年便忙得停不下来,而其余众人知其性格,故也无人上前与他攀谈,只打了个招呼便走了,于是张邦卿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碗满是人间烟火气的汤面。
张邦卿吃完后,便将放在旁处的东西拿好,向那城东学堂处走了过去。
他纵然因昨日李留仙的话而知悉了些事,可他如今老弱多病位卑言轻,无上书之格议政之资,若在那危言耸听怕是要被人下狱以致于无疾而终,如此反倒不如做好自身职责,教导好这一方读书种子,待需死时便蹈火赴汤,亦算是为天下尽了力。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年数逐增。燕子往南又往北,桃花开了复败了,一川烟草,几度斜阳。
三年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于石火光中消逝了。
城中有人走,有人来,有人哭,有人喜,生活没变,人却变了。但仍有些人还在苦苦坚持着。
张邦卿在这三年时间里尽心尽力地教导着一众学子,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而他经常去的街那边面摊子里的话痨少年则是在他那唯一依靠与羁绊的祖父卒后,将家中房契交由张邦卿张夫子手中代为保管,而后在家中拢共收拾得了二十几两的路费,提着一柄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长枪去了边关。
去时那日,天空下起了一场朝雨,没一会工夫便却停了,张邦卿就在城里的一个酒楼中为他点了一桌子的好菜和一壶五两银子的酒送行,过后对他嘱咐道:“去了边关时时刻刻小心点,那里可不比这儿,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人割了脖子没了命,你小子可得给我记住了,我还等着你骑那高头大马回来对我炫耀呢。”
张邦卿说完后,硬塞给了他十两银子和一本书,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别舍不得花钱,多请那些老兵喝些酒吃些菜,对你总有好处的...还有,记得尽量走官道,小路上剪径的匪能避则避能舍钱财就舍钱财,别傻乎乎地冲上前...这本书记得看看,路上多保重些。”
少年听着听着便不顾地上积水,跪下身子来磕了三个响亮的头,含着泪沉声恭敬道:“先生,你也多保重!”
少年随后起身跨上了一匹马,往城门口处说好要去并州经商的车队汇合去了。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哪怕同行过许多时日,离别也仍将突兀而至,不容置喙。
又三四个月,小城里往日那种静谧平和的氛围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来的是一种焦虑而不安、惶恐又急促的气氛。
安思远率十数万蕃汉精锐以苏承恩名造反,哥舒翰大败被斩,潼关失守,其叛军所至,势如破竹诸县难挡,之后安思远更于洛阳称帝,天下哗然。
虽有郭子仪、封长清、高显、李光弼等将领在各地并力抗贼,但因潼关已破,贼军至帝都所在一路平坦,恐失国本。
故而,明皇终为苏承恩所讽弃都入了蜀,长安城被叛军攻占,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太傅张明琅于白水河畔率军士杀死奸相苏承恩,请死妖妃苏幼薇,李林甫因已死去便不将其列入其中。
太子李乾璋因在途中为百姓所挽留,便与明皇于斯分离。
明皇便以太子为东讨大将军总诸军进讨(永王徽为山南节度使,颍王恪为剑南节度使,领旨抗贼)。
于是,太子便在当地募集了兵马,攻城拔寨,而后暂以西北灵武为基,各地将领义士成网,并且号召仍在观望的天下的世族、门派齐抗叛军,以图恢复大齐江山。
至于其余诸位名将忠臣,暂且按下不表,以待日后一一为各位细说。
张邦卿坐在自家的书房中,想着那些听来的消息,不禁捏紧了拳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留仙提前对他说了些,谁又能想到那个雄风凌四海,天下不夜国的大齐会一瞬间陷入兵荒马乱狼烟四起的地步呢?
可谁又能想到,谁又会想到,当年散尽诗句满长安,引得人间一纸贵,受天下追捧万人景仰的诗仙会是如今的这个灰白头发,苍老了面容的糟老头子呢?
都没人想到,也都没人去想,但世事总是这样无常,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发生在了眼前。
一切既在意料之外,却又是在情理之中,哪怕看尽千秋万古的书,也无人能够解得其中味。
张邦卿从书房的隐秘柜子中摸出了一把上了年纪的铜制钥匙,来到一个上了锁的长匣前,吹去灰尘,用手中的钥匙轻轻一拧,便开了锁。
将锁拿开,打开长匣,只见里面赫然摆放着一把剑,剑鞘处刻着两个古朴的小篆字——寒水。
张邦卿将剑拿出,用手轻抚着剑身,低声念道:“一书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寒水,好久不见。”
...
长安城里杏花飘簌,车马川流,行人如织如密,有那糕点的馋人的香,有那胭脂的迷人的香,有那浓酒的醉人的香。
这儿,是天下第一都,是千古绝代国。
那时啊,他还只是个少年,还只是个衣冠楚楚长剑佩好的少年,只是个怀着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天真美好的梦的少年。
那一年,他与贺知监齐齐醉于长安,他解了头上的玉簪,贺知监少了腰间的金龟。
那一年,他年少得意,因文章科考壮元进为翰林学士做了官,春风张扬、马蹄飞扬,看了满城的花开。
那一年,长安城里花香酒香胭脂水粉满地香,花萼楼内外灯火皆辉煌。他见了这天下间最为繁华的景,也得了一枚雕龙刻凤的白水玉佩。
那一年,他因看不惯权贵的丑恶嘴脸,也看不惯官场上的算计,放纵了一回,使天子捧笔,贵妃研墨,力士脱靴。
漫天的雪飘飘洋洋地落下,宫墙城楼宅邸街道尽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而他就在这时被天子赐金还放,对外说是乞了骸骨。
望着白茫茫的江湖,他在几个知交好友设的离席上,饮了杯酒,就此出了长安,出了这留下了他少年意气的地方。
张邦卿将思绪收回,认认真真地对着铜镜重新整好衣裳,理好头发,佩好长剑,迈步向外走去。
剑已佩妥,归来,便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