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搜寻无果,太史卓群丝毫睡意都没有,此刻尽管已经双目布满血丝,他依旧握着即将燃尽的火把,在凉雀岭的雪窠中四处寻找。原来那批搜寻的士兵已经在后半夜撤回去了,城守又调集了一千人换下这批已经精疲力尽的士兵,新到的士兵沿着之前搜寻的踪迹继续搜寻,却依然没找到云渊的踪迹,不过这一番仔细的搜索倒是破了之前几个陈年失踪案,诸如张五婶儿走丢的羊,孙三爷跑失的驴,苏家二小姐唱小曲儿的小厮,都在雪窝子里找到了,都冻的梆硬了。
一众公子围着铁利城方圆五里找了好几圈,直找到天色将明,依然没有任何线索,年纪稍大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几个小的反而活蹦乱跳精力充沛,大家都认为是修习了《坐忘经》的缘故。
远方天色渐明,给这雪白的天地铺上一层青色,瑾双打了个哈欠,道:“你们找吧,我要回去睡了。”
“再找找,许是就在附近,云渊!”如珩依旧不放弃,大声喊着云渊的名字,嗓子都喊破了,见如珩身体在颤抖,云山心有不忍,脱下自己的斗篷给如珩披上。恰在这时,如珩忽然指着北方的天际。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雪白的天地间,一个极不和谐的小灰点,正艰难的在雪中移动。
瑾双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冷冷道:“一个傻狍子而已,大惊小怪。”
如晦忙道“是不是过去看看便知!如珩云河,你们在这里等,云山,瑾成,我们过去看看!”
“公子小心,这雪原上常有猛兽出没!”骁骑营的护卫们连忙追了上去。
三人在护卫的掩护下,往那个灰点靠近,那灰点慢慢不动了,摇摇晃晃。众人此时距离他仅有数尺之遥。隔着雪花,云山仔细辨认着前方的小人。
“是云渊!”云山又惊又喜的叫道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云渊冻成青紫色的脸僵硬的扬起了嘴角。
下一刻,云渊倒在了雪中。
凉雁岭上,太史卓群内心极为矛盾,他一心想快点找到云渊,可又害怕在雪窠中看到那小小的身躯。天已经亮了,城守劝太史卓群返回铁利,另做打算,野外没有找到,则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明拐走云渊公子的歹徒并不是为了害命,而是另有所图,这样反倒好办了,只要那贼人知道三公子的身份,定然不敢贸动,这东都府三公子的身份,本就是一张坚不可摧的护身符。
得到了太史卓群的首肯,城守大人立刻下令,“回城,张榜,凡找到东都府三公子的,重赏!!”
忽然,一个骁骑营侍卫急匆匆驾马赶来,见到太史卓群后喜出望外道:“太史将军,云渊公子,云渊公子找到啦!”
“在哪!快带我去!”
“此刻正在铁利城中!”
太史卓群没有多言,直接驾马向着铁利城飞奔而去。
众人将云渊抬回驿站后,才发觉云渊周身冻的紫黑,关节都僵硬了,手臂上满是捆缚的勒痕,瑾成让侍从准备热水准备给云渊泡泡,如晦和如珩常年生活在北方,连忙制止瑾成,说若是此时一泡,云渊真就无力回天了。如珩让公子们去外面挖来干净的雪,亲自握着雪小心翼翼的擦拭云渊的身体,这一擦之下,却发现云渊的身体并不只是冻伤,四肢的青紫逐渐褪去,小小的胸膛和腹部竟还有多处的深色青紫伤,若不是用这雪拭之法,还真看不出云渊竟受了如此重的伤,此时,太史卓群急匆匆赶回,还带来了三位资历丰富的医者,医者先让众人去休息,房中只留太史卓群一人,老医士命徒弟烧旺炭火,随后拉起四面帘子,将堂风隔绝,为首的医士对云渊的身子彻底的检查了一番,连忙取出银针,在云渊腹部胸膛多处紫黑色的要穴重重扎了几个针眼,下一刻,红黑色的血缓缓从针眼涌了出来,医士命太史卓群取盆来盛,血流了半晌才停,竟有小半盆!医士满脸惊诧的道:“受如此重的伤,居然能活着回来,真是奇迹”
另外两位医者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这冰雪和极寒封住了他内脏的血脉,他绝不可能撑这么久。”
“可是小公子如今情况不容乐观,能不能挺过去,全靠他自己了。”
医士熬好了浓稠的药汤,太史卓群扶起面色苍白的云渊,撬开嘴,给他缓缓倒入嘴中。云渊没有血色的双颊终于有了些许潮红。
“还好还好,总算是喝下去了。”医士摸着胡须松了口气道。
太史卓群看着怀中虚弱的云渊,又看了那小半盆黑血,惊道:“各位,小公子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老医士道“回将军,小公子之前似是遭遇了什么,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心脉,似乎受到了重创。”恰在此时,云渊身体忽然一阵抽动,张口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血中还混着奇怪的气味,吐完血后的云渊再次不省人事,只是脸色顿时变得蜡青。老医士连忙诊脉,却道一声“不好!太史将军,小公子之前服用过什么烈性药么?”
“···并无,云渊公子并未服药。”太史卓群道。
医士面露疑惑之色“那怎会如此,我用的是温和止血之药,可是刚刚小公子所吐之物中,分明是活血和去火之药才会有的味道。”
“小公子?小公子?”太史卓群察觉到不对,轻声呼唤了几声云渊的名字,云渊却没有任何反应,太史卓群将手伸到云渊的鼻翼前,惊道“小公子没有气息了!”
医士连忙搭起云渊的手腕,又伸手摸了摸胸口,连忙命太史卓群翻过云渊的身子,用力敲击了几下云渊的后背。
一下,两下,三下,第三下的时候,云渊猛地咳出一大滩黑血,之后大口大口喘着气,只是他的意识尚未清醒,好在气息暂时通畅了。
医士取出银针,又在云渊后背自大抒穴开始下针,经肺俞心俞一路向下在各处要穴上连下二十八针,这期间,云渊不停地向外吐血,太史卓群心中焦急万分,他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夜,云渊到底经历了什么,竟会受如此重的伤。
“十损七八,十损七八啊,小公子怎能撑到现在”医士摇着头叹道。
“小公子到底怎么样了”太史卓群连忙追问道:“前辈,您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啊”
“老夫已经尽力了,小公子周身血脉和内脏十损七八,老夫已经用尽毕生所学为其理顺经络,依然止不住他体内渗漏的血,且小公子体内,还有活血降火的药物作祟,小公子,恐怕撑不过一炷香时间了。”
“姐姐···姐姐···”云渊在昏迷中,呢喃着。
“小公子,你说谁?你的姐姐,是谁?”太史卓群连忙问道。
“柔···姐···秦···柔···姐···姐···”
这个名字,宛如晴天霹雳,让太史卓群震惊不已。
他不是东都府的三公子么?秦柔怎么会是他的姐姐?难道这世间有这么巧的事,会是同名同姓之人?不,不不···等等···太史卓群忽然联想到,东都府主广安公李武义,在赐皇姓之前,不正姓秦!他恍然大悟,当年,为何关琳为何宁愿隐姓埋名,也不远去解朝廷的敕封,为何生下的女儿会姓秦。
当年关琳带着身孕来到燕城,太史卓群也在寻关方后人,辗转寻到关琳,将关方遗物天青偃月连同那枚魏王赏赐的玉佩一同交还给她,并恭喜关琳,朝廷封她为郡主,然而关琳却说自己要隐姓埋名,让太史卓群为她寻一个住处,并替她保守秘密。如此,竟是十三年,这十三年里,多亏太史卓群多方照应,关琳才得以自己将秦柔养大成人。只是,秦柔对太史卓群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愫。某夜,秦柔竟将太史卓群约到燕城外的梅岭落仙坡,在盛开的漫山遍野的梅花中间,长发飘飘,身着红袍白襦裙的秦柔,手握着当年那枚玉佩,对太史卓群倾诉了自己的情愫。
太史卓群是看着秦柔长大的,怎会料到秦柔竟对自己有了男女之情。大周虽明定男女年至十二便可行嫁娶之事,可在他眼中,关柔更像自己的孩子。他至今还记得自己那日说的话:“柔儿,你还小,不懂得男女情爱,且不论出身还是年龄,你我并非···”可是,那日,秦柔并未让他把话说完,而是用自己稚嫩的唇堵住了太史卓群的嘴。
可最终,太史卓群还是将秦柔推开,他不敢看秦柔的双眼,但他感受到自己胸前衣服的温润,他知道那是什么。太史卓群转身离开了,没留一句话。
后来他才知道,第二天,身患重病的关琳便带着秦柔,离开了她们住了十三年的燕城。
自此,梅岭上那一抹丽影,永远烙在了太史卓群的心上。
扑通一声,太史卓群抱着云渊双膝重重跪地。
“请您救救小公子!”
“不是老夫不救,老夫,无能为力啊···”老医士叹了口气,“小公子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他受伤过重,失血太多,又身受两药逆冲之苦,恐怕···”
“师父!为何不用换血之法,或可使小公子有一线生机!”一名医者走上前道。
“那法子太过凶险!不可”老医士斥责道。
听到云渊还有一线生机,太史卓群连忙道:“何为换血之法?”
“将军且听老夫一眼,我那徒弟所说换血之法,是从一本残缺的古医术上解得,取成年精装者体内之血,注入身有缺血抑或身怀毒血的伤者,替换之,便可使伤者痊愈,只是此法太过久远,加上小公子失血过重,一时恐寻不得那么多精壮的供血人。”太史卓群闻声,一手扯去自己的胸甲,撕开衣服露出滚烫的胸膛,“取我的便好。”老者却摇头叹道:
“此事风险极大,之前老夫曾用羊做试,在注入另一只羊的血后,那羊却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而死,我那徒弟剖开来看时,却见那羊身血凝如膏,几十次失败后,老夫觉得,可能是异体之血有斥,故先取两血置于一处,观其变化,两血遇之凝结则相斥,需融合方可。以此法老夫又试了三次,倒是有两只羊成功活了下来”
“此事容易,一试便知”太史卓群忽然抽出腰刀嗤的一声割破掌心,一手鲜血滴入那铜盆中,鲜血滴入黑血中,泛开点点猩红的涟漪。
“融合了融合了!”那小徒弟惊喜道。老医士点点头,不过又捋了捋胡须摇头道“此法太过凶险,此前从未以活人试过。”
太史卓群低头看着气息越来越弱的云渊,“定是上苍怜悯,让我的血可与公子之血相融,实为万幸,此为天意,老先生,快做吧,在下正值壮年,血多的是。”
“···将军”老医士欲言又止。
太史卓群紧紧抱着怀中的云渊,去摸云渊的胸前,他感觉到云渊的心跳越来越弱,知道不能再等,便道:“先生莫要再拖延,小公子快不行了,只要有一丝希望救活小公子,便是在下血流干了又何妨,若是此法不能救活小公子,在下亦将身负重罪,来”太史卓群毅然道:“在下可为三位担保,若是小公子有半点不测,与你三人毫无干系”
老医士却叹道:“将军大仁,吾等深感钦佩,老夫即身为医者,定会全力以赴,若以此法救不活小公子,我等亦当以命想抵”
老医士命徒弟多取炭火,将此处烤热,并配了一副药令徒弟去煎,老医士取出一截煮过的细长苇杆,两头削尖后蘸了蘸烈酒,示意太史卓群解下臂铠露出手臂,在小臂上三寸处刺入,只一瞬,一股暗红色的血从芦苇杆的末端流出,老医士扶起云渊瘦弱的手臂,在他的臂弯处,将那芦苇杆的另一端刺入。老医士道:“将军,你需时刻保持清醒,并运劲提气,保持周身血脉通畅。”太史卓群依言照做,老医士不住地取出金针,在云渊身上各处要穴刺入,引导太史卓群的血流入云渊的身体。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云渊陷入了沉睡,太史卓群只觉得眼前发黑,但一想到老医士的嘱托,立即给自己大腿内侧掐了一记,剧痛让他瞬间清醒,徒弟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让太史卓群喝下,那药腥冲难闻,面色有些苍白的太史卓群却没有犹豫的接过,仰头喝下,老医士关切的问“将军,还撑得住么?”太史卓群咧嘴笑道:“恐怕需要老先生助我一把,为我扎上几针,提提神。”
又过了半个时辰,满头大汗的老医士为云渊行完最后一针,把了把脉,虽然脉象依旧虚弱,但总算趋于平稳,老医士撤去苇杆,去看太史卓群时,却看他,双眼紧闭,满头冷汗,手脚抖动,老医士连忙取来金针在太史卓群身上几处要穴刺下,太史卓群这才睁开双眼,虚弱的问道:“老先生···小公子···可无恙···”
“小公子福大命大,遇难呈祥,已经脱离危险了,将军,我让他们扶您去休息。”老医士示意徒弟扶太史卓群起身,太史卓群却轻轻推开了二人的手,自己艰难的起身,“谢··各位美意···只是,在下想···守在这里,守着小公子醒来,此为···在下的职责”
“将军···”老医士心知劝不动太史卓群,便从药匣中取出一枚方盒,打开,一瞬间,一股奇异的药香气飘出,众人闻之精神一清,发现里面是一颗圆滚滚黑漆漆的丹药,“将军忠义,令老夫动容,只是这换血之法极伤元气,若不好好将养,必留病根,此药名为续元丹,是今上御医孙仲慈当年云游此处时,老夫有幸与他讨论药理,足足三天三夜,他赠与老夫的,请将军将此药取一半服下,有助将军迅速恢复元气。”
“即是神医所赠,定价值不菲,不必了老先生。”太史卓群疲惫的笑了笑,婉拒了老医士,在云渊面前坐了下来,握着云渊有些温热的手,沉吟道:“如今小公子已经脱离险境,我已是十分满足···老先生··在下有些···累···”话未说完,太史卓群缓缓低下头。
“将军啊···”老医士叹了口气,亲自扶他躺下,为他诊了诊脉,确认只是失血过多所致,便让徒弟们收拾了物什,自己却将那药掰开一半,撬开太史卓群的嘴,给他喂了下去。余下的一半,老医士又放回盒中,留在了太史卓群一旁。
老医士推门而出时,却见云山和云河和一众骁骑营将领依旧守在门口,众人见老医士出来,连忙上前询问,老医士笑道:“小公子吉人天相,已脱离险境。”众将又问怎不见太史将军,老医士感叹太史卓群之仁义,说出救治过程,众人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