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虽然年近四旬,但比起京城的白鹤少年,自己也毫不逊色。
承恩叼露后的蔻娘被人包好抬回了寝宫,她的人生从今夜开始彻底改变了。而与她同时进宫的红袖,此刻却仍然陪在皇子李裕的案头斟水研墨。
“王爷,您的领子。”红袖说着,上前为李裕整理衣领。
李裕看着她,她也看着李裕。
“王爷在看什么?”红袖说着,同李裕四目相对。
“额,没什么,嘿嘿。”李裕笑着,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往红袖泛红的脸蛋上瞟。
“你,你还看,我脸上有什么吗?”
“嘿嘿,没,没有。”
“好啦,不许看!”红袖说罢,把脸扭到一边。
“好了,我要去太子宫上早课了。”李裕说着,抬腿往门口走去。
“哎,等等。”红袖快两步走上前,小声在李裕耳边道,“把这个拿上,饿了吃。”
“这是?”李裕低头,却发现红袖已经把两枚煮熟的鸡蛋放到了自己的袖口里。
“好,那我走了。”
“王爷,我等你。”红袖微笑着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温情。
太子东宫内
年迈的徐彦若弯着身子,步履蹒跚地走到讲台前,望着台下的皇子公主们,感慨万千,缓缓开口:
“各位殿下,老臣已经教了你们很多了,今天,我们不聊经典。”
“那我们学什么啊?”长公主李荭瞪大了眼睛问道。
徐彦若笑了笑,慢慢地把书合上,娓娓道来:
“话说,自大唐立国,国势不断上升,经过太宗、高宗皇帝的灿然文治,至玄宗朝时,赫赫武功,国势鼎盛,四海一统,万邦来朝。
然而,安史之乱打破了盛世的迷梦,渔阳鼙鼓震碎了大唐的晚钟,何曾有过天子幸蜀,但大唐却发生过不止一次。
你们是我大唐的希望,你们要振作,我大唐才能振兴!你们要发奋,我大唐才能重展雄风!”徐彦若说着,激动地扶住桌案,眼前一阵晕眩,仆倒在地。
“老师!”德王李裕率先冲了上去。
“德王殿下,老臣不能再教你们了,剩下的功课,就让胡师傅来吧。”说罢,徐彦若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
“老师!老师!”
太子和公主也围了上来。
“快叫太医!”门口的太监立刻跑了进来,把徐彦若扶到后堂休息。
未几,翰林学士胡三匆忙赶来,在徐彦若的病床前耳语了几句,旋即离开了。
送走了徐老师,大家也无心上课了。太子本欲离开,刚要起身,却听李裕大声说道,“师傅有令,大家翻开书,继续上课!”
时值正午,小憩了一个时辰的李晔被太监唤起吃饭。
几日来的鲁莽已经严重摧残了他的身体,刚刚梳洗完毕,李晔就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随即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后宫里乱作一团,太医从皇帝的寝宫走出,面带忧惧地对皇后说:“陛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要早做准备。”
何皇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曾经多么坚强的女人,多少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此刻竟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服过药,李晔慢慢苏醒了。
时光飞逝,转瞬已至暮年,操劳一生的他,虽然称不上明君圣主,但也没有一刻不在为大唐的中兴奋斗着。
此刻,李晔的生命大半都成为了对往事的追忆。
“今天晚膳,吃的什么?”李晔疲弱地问道。
“陛下,今晚,您只用了半碗莲子羹”。刘季述答道。
“哦,对。朕真是老了……”说罢,老皇帝抬起头,用深邃的眼神凝望着远方。三十多年了,老皇帝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如烟的往事……
“季述啊,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回陛下,正正十年了。”
“十年,那也算是朕的半个亲人了,朕和好多皇子也没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说实话,这深宫之内,除了吕道长,朕最信的过臣下就是你了。”
“皇上错勉,老奴只想一辈子服侍陛下。”
“哎,想不想听朕聊聊过去的事?”
“陛下请讲。”
“那是,朕刚刚登基不久,京兆府长安就发生了韦昭度被刺杀的惊天大案。从那时候,朕就知道,这个皇帝不会好当,可万没想到会这么辛苦。”
“那韦侯爷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刘季述问。
“朕也以为他死了,还亲自去韦府吊唁,可后来才知道,韦昭度没有死,而是躲了起来,哎,这一切都是源于自朝廷内不同势力之间的仇恨,而朕,则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朕安排他去招抚川蜀,没想到竟被一个小小的王建打发了。朕本想治他的罪,可梁王……”
“梁王?”
“是,他出乎意料地回护了韦昭度,我本以为他们不和,还打算用韦昭度牵制一下梁王,没想到,连他也成了梁王的麾下。呵呵,朕这个皇帝啊,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奴婢听说,西岐贼子们还曾经一度攻到了长安。”
“是啊,那是朕最不愿意回忆的日子。”
“老奴有罪,老奴不该问这个。”
“哎,不怪你,那时候,叛军攻入长安,宰相杜让能和一众大臣都被贼人杀害。哎,朕本欲召河东李克用参与平叛,没想到这贼人还在记恨河东之役,竟联合李茂贞与华州刺史韩建一同要废掉朕,逼得朕不得已装疯卖傻,多亏了梁王进京,朕才免死于贼人之手。”
“所以,陛下这么多年一直对韩妃娘娘冷落,就是因为她是华州刺史韩建的侄女吗?”刘季述怯怯地问。
“哼,呵呵”李晔笑了笑,反手一记爆栗打到刘季述的脑壳上,苦笑着说,“也就是你,敢这么跟朕说话。”
“嘿嘿,老奴跟了皇上这么多年了,深知皇上不会因为说错话而迁怒小人的。”
“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哎,也不知道裕儿在她那里过的怎么样,裕儿这孩子可怜啊,从小就没了亲娘,这么多年一直寄养在韩妃身旁,如果他是皇后所生,朕一定立他为太子。”
“陛下,太子爷不爱读书,但有梁王和众朝臣的辅佐,想必一定是错不了的。”刘季述小心道。
“错的了错不了,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哎,朕这一辈子,亏欠了太多人,皇后,太妃,额,对了,还有衔草。”
“衔草?”刘季述困惑地看着李晔。
“是,那是朕青梅竹马的爱人,可惜了……”
遥远的思绪转瞬即逝,老皇帝模糊的双眼慢慢从远处移开,起身,从匣子里将一个碎花手绢取出来,对刘季述说:“我死后,将这条手绢放在朕的手边,我和衔草,从此便生死相随了。”
刘季述接过手绢,却发现老皇帝的手已经僵硬,五指像枯死的树枝一般瞬间没有了光色,旋即直直地倒在地上,众人惊呼,着即传太医火速进宫诊治。
皇帝之所以称为皇帝,就是因为他能承受一般人不能承受的大喜大悲,但,也有例外。
日落西山,年迈的老皇上把朱全忠、徐彦若和一众老臣叫到身旁。
皇帝手指着远处的被夕阳渲染的一片金黄的山峦,颤颤巍巍地说道:“彦若,我们都老啦,咳咳……”,皇帝的声音是那样苍白无力,泛起几根血丝的眼睛在夕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朕御极十六年,做了不少错事,糊涂事,也让爱卿蒙受了不少委屈。你,不会记恨朕吧。”李晔十分吃力地道。
“不会的,老臣永远感激陛下的知遇之恩。”徐彦若强忍住泪水虚弱地说道。
“朕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朕没有时间了,只能寄希望于后人,彦若,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李晔道。
“陛下,臣明白。”徐彦若欠身说道,言语中,分明掺杂着几声哽咽。
“听说,太子不喜读书,朕深感忧虑。”
“哦,不,太子很聪明,假以时日,一定能成大器的。”徐彦若稍感违心地抚慰道,因为他实在不忍此时再给皇上哪怕一丁点的打击了。
“哎,可惜朕看不到那一天了。太子,就托付给你了,你,不会抛弃他吧。”李晔无力地说道,浑浊的目光望向天花板。
“陛、陛下。太子是个好孩子。臣会自始至终的……”徐彦若轻声抽泣起来。
皇帝不等他说完,便又吃力地言道:“那我就放心了。你身体也不好,一定要好好保养,抚育好大唐的后继之君。”
皇帝说罢,笑眯眯地看着徐彦若,凌乱的白发间分明闪烁着一个老人期待的眼神,他,这是在托付千钧后事啊。
弥留之际的皇帝,能够把这么重的担子托付给自己,年迈的徐彦若瞬间感到了无比沉重的压力。
这时,太子李柷和梁王朱全忠奉旨来到了榻前。
皇帝伸出苍老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太子,“柷儿,父皇大限将至,江山就交个你了。”
“父皇,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太子犹如小孩一般地哭喊着,令旁人心碎。
“哎……寿命自有天数,父皇的日子到了,你皇爷爷在那边都等急了。咳、咳……”李晔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摆手屏退了上前服侍的刘季述,吃力地继续道:“柷儿,我走后,你一定要尊敬梁王,孝敬你的母亲,她,她不容易啊。哎,朕这辈子亏欠她的,只能等下辈子还了……”
“父皇……”李柷哭红了眼圈跪在皇帝的病榻前。
“柷儿,你虽然不好读书,但父皇和母后最疼爱的一直都是你。记住,善待你的臣下,善待你的百姓,万事,万事要以民为重啊……咳咳……”说罢,又是一阵猛咳。
忽然,李晔猛地回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站在病榻边的朱全忠,大声说道:“朕相信,你一定,一定会辅佐朕的儿子的,对吧!”皇帝的尾音慢慢拉长,目光定格在一瞬间。
忽地,紧握着朱全忠的手慢慢松弛了下来。
几缕余晖映红了宫殿的屋檐,乌鸦的啼叫声中,老皇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个时代终结了。
翌日,天下缟素……
李柷在先帝的灵前即位,改元天祐,是为哀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