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深宫(1)
身穿灰黄麻衣的姜萱正独自一人,迎着风站在承明殿外的门廊上,默默地望着眼前和远处的山色融为一体的东齐王宫,灰沉沉,静悄悄,冷冰冰。若不是还有那时不时的风摇树动,姜萱都以为时间己经停止了。他们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自己的命运再一次回到自己手中。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并没有让姜萱得到想像中的复仇快感,反而是失落空虚涌上心头。原来复仇成功并不会让人快乐。
姜萱抬眼看着眼前的东齐王城。如今在姜萱眼中,这王城是一头巨兽,随时吞噬每一个人。现在它的旧主没了,它恐怕就得脱缰了,开始不受控制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它的新主人必须是自己能完全掌控之人。而此人的唯一选择便是姜阳,自己的亲弟弟。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姜萱心里清楚是谁来了。姜萱没有转身,此刻心里有些无法面对身后的来者。
随即一件披风落在自己身上,暖和。一只大手握着她的右手,也暖和。另一只大手轻轻将她拉进怀里,姜萱全身瞬间被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包裹住,她留恋这温暖和这气味,心中明知这段感情是火中取栗,分分钟都能伤害自己却不能自拔。姜萱侧身靠近这温暖,伸手抱紧提供温暖的主人——姜诸,自己名义上的弟弟,这座王城的下一任主人。
姜萱的回抱让姜诸眼底泛起无限柔情。他自我感觉自己明白姜萱的心意,更加用力紧紧地抱着她作为回应。
“萱儿,在想什么?”
“父王刚刚甍逝,略为伤感,一时想起幼时与父王相处旧事而已。你去看过父王啦?”姜萱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看过了,父王走得很安祥。不过我发现父王嘴唇、指盖都是发紫的,耳朵里好像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不像是突发急病而甍逝的样子。萱儿,你觉不觉得父王的死很是蹊跷?”
“是吗?我觉得挺正常的,我听太医令说父王是因心绞病而亡的,有这些症状很正常。”
“原来是这样。还是我的萱儿懂得多。”姜诸安心地抱着姜萱,温柔地道:“萱儿,待我将父王的后事了了,就可以登位为下一任东齐王,到时再颁下诏命,昭告天下,就能光明正大将你接到身边,从此我俩就能长相厮守,谁都拆不散我们。我要封你为王后,日日伴在我身旁,开心吗?”
姜萱双眼低垂,心事重重地反问:“一纸诏书便能堵住悠悠众口?我们之间的身份,天下人能接受吗?”
姜诸一脸期盼,坚定的口吻回道:“萱儿,我俩就是伏羲和女娲的化身,理应是那比翼鸟,连理枝。这是上天的旨意,是神圣的安排。”
这话落在姜萱心里头像大石般沉重。姜萱试探问道:“姜诸,若有一天你失去了王位会怎样?”
姜诸直了直身子,有些愕然,略带伤感道:“我没想过。但我觉得一位王的命是与他的王位生死相依的。王没有王位,命应该也丢了吧。”
姜萱挺直腰,侧头看向姜诸,用坚定的语气挥散姜诸的伤感:“不会的,我保证你会活得好好的。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定要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姜诸重新拥姜萱入怀,情深款款道:“说什么傻话,我一定会相信你呀。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全部。”
姜诸的允诺既甜又酸,姜萱心头悲喜交加。喜的是两人心心相印,悲的是要开始伤姜诸的心了。姜萱定了定神,道:“如今宫中正在办父王的后事,我们这段时间少些私下见面吧,以免引起闲言碎语,对你影响不好。”
姜萱体贴的话语让姜诸心中窃喜:“好,我都听你的。反正这三个月我俩都要为父王守灵,我可以日日见到你。等我当上一国之君,向你保证,定天天陪着你,陪你四处游玩。”
“若是那样,东齐要被他国诸侯灭了。”姜萱打趣道。
姜诸一听,满不在乎道:“这东齐灭了便灭了。待它灭了后,我们就浪迹天涯,做一对恩爱鸳鸯,风流快活,然后儿女成群……”
“谁要跟你儿女成群?”姜萱娇羞地轻捶姜诸胸膛。
“我们不久后必须有自己的孩儿。样貌像你,性格也要像你,这样才好……”
两人依偎在一起,说着甜言密语,执手同看远方的山色,满园春色。而身后正举行先王的入殓仪式,二月寒风,正冷冽吹着。
一旁服侍的内监和宫女们,见到如此情景,纷纷摇头,心里想着,东齐若真的交到这荒唐太子手中,估计要亡了。
此时一名站在墙角的内监,见了此情此景,默默转身离去。
转身离开的内监一路穿行,来到景和宫的侧门,瞅着四下无人,便从侧门走进后院,找到一名宫婢,低声问道:“芙蓉呢?”
那宫女小声答:“在前院呢。”
那内监顺着她的指示,找到了芙蓉,接着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阵后,芙蓉面无表情地塞给了他一串刀币,那名内监便原路返回离开,装作他从未到过此处一般。
刚刚收到消息的芙蓉,马不停蹄,来到前厅。
前厅正位上有一位同样身穿灰黄麻衣,脸上未施脂粉却难掩其明艳美貌的妇人。那妇人约三十出头,斜躺在凭几上闭目养神。芙蓉猫着腰,恭敬地上前,在其耳边言语一番。
那位夫人听后,气得将面前的茶杯扔了出去,摔得粉碎,嘴里怒骂道:“诸儿糊涂呀!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做这糊涂事!眼看再过三个月便能登基为王,这,太放肆,太荒唐了!不能让他再胡闹下去,这么多年费尽心思,经过多少险境才走到这最后一步。他这是要自作孽。”可气归气,事情还是得解决。美艳妇人骂了一场后,想到这,便慢慢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美艳妇人低头寻思片刻:“芙蓉,你去请姜夫人到景和宫一叙。”
“是。”
芙蓉正欲退下,领命而出,不料又被叫住。美艳妇人眼珠一转,眼神一定:“姜夫人到了后,你再去请管子来一趟。”
“是。”
待父王入殓之事完毕后,姜萱内穿麻衣,外披着白狐领黑斗篷,便领着凌儿来到景和宫正门。望着这熟悉的青砖黛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变化。可姜萱心里明白,如今这里面等着她的不是小时候的欢声笑语,两小无猜。今日郑夫人这一请的目的,姜萱心知肚明,必定是向自己施压的,自己识趣地与姜诸断了情分。
“姜夫人,请进。夫人已在迎春亭侯着。”
姜萱跟随芙蓉的脚步,慢慢地穿过她将近十年没来的庭院。这庭院没什么变化,跟记忆中的一样。经过西厢的门廊前,姜萱想起幼时,常常吃着糕点,静静坐在门廊边上,看着姜阳和姜诸玩耍打闹,任他们千方百计让她加入玩闹中,她就是不去。小时候的她就是这么喜欢独处。原本一切都应如此岁月静好,若没有姜诸九岁时的那场大病,不存在姜阳的那次意外,自己没有被求娶,我们三人应该会一直这样快乐无忧地长大成人,不至于步入如今的境地。一切皆是世事弄人啊。
“夫人,姜夫人到了。”
“萱儿拜见郑夫人。”姜萱礼貌地向郑夫人行礼。
郑夫人一见姜萱来了,连忙热情地招呼道:“萱儿,来,快落座,坐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赏赏这初春景色。”
“好的,夫人。”姜萱规规矩矩地走到副席,并没有挨着郑夫人坐下。
郑夫人见姜萱的举动,虽心有不悦,但面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热情。同时瞬间懂得姜萱已然不是以前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
“萱儿,来,让我看看,七八年不见,跟变了个人一样。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然没错。你还记得吗?幼时的你羞怯胆小,如今看整个人变得开朗明丽,风姿卓绝,英气十足,让人挪不开眼睛。”
“夫人谬赞了,和夫人一比,萱儿相形见绌。夫人容貌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犹如天仙下凡。”姜萱机械地说着客套话。
“你呀,嘴甜。我是老太婆了,哪能跟你们年轻比。萱儿,你莫要生分,还是应该像儿时一样,叫我姨娘。自从先王后去世,虽然你养在越夫人那,但我是真的将你当作是自己的女儿一般。你看诸儿是你的弟弟,你作为姐姐常常爱护他是应该的,这我不多嘴。但这爱护的分寸还是要把握好。你说,是吧?”
姜萱的料想被证实了。姜萱面无表情地随口应了句:“夫人说的是。萱儿明白。”
郑夫人明白姜萱是在敷衍自己,眼珠一转,又换了一套说辞:“萱儿你不要怪姨娘说话直。其实在姨娘心里,待诸儿顺利登基后,他应当如何对你,我都赞成,绝不多说。”郑夫人低垂着眼,摆弄着茶具,“若能成为王后是天下女子皆羡慕的福气呀。我们萱儿受上天眷顾,是当王后的命。哈哈。”
姜萱不以为然,只是笑了笑道:“一切顺其自然吧。”
郑夫人见姜萱笑了,心中略为放松些,当下觉得比自己预想中的好说话,脸上大悦:“我们的萱儿,样样都好,而且特别有孝心。前些日子我听闻越夫人病了,萱儿亲自照料,衣不解带的。越夫人虽是你的养母,但萱儿也尽心伺候,可见萱儿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越夫人的养育之恩,萱儿铭记于心。”姜萱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郑夫人说了一段,她就仅仅回一句,多一句也没有。
“好孩子,姨娘知道你从小到大吃过很多苦。年幼丧母,幸得越夫人抚养;豆蔻之年,为了助先王一臂之力,创立了百灵鸟,专门打听列国间往来的消息;及笄之年,本意嫁与不周国大王姫牟,便可当王后享福。谁料还未到大婚之日拜堂之时,送嫁的路上,不周国大王姬牟便寿终正寝,撒手人寰,留下你一个弱女子。大王听闻你在不周国左右为难,心疼你,于是赶紧派人接你回东齐。孩子,你受苦了。我知道萱儿一直很敬重你的父王。我想萱儿这么孝顺,大王才刚走,肯定明白先王在天之灵不愿看到东齐国王权动荡不安,社稷不稳。诸儿即将成为东齐下一任国君,若萱儿的百灵鸟能为诸儿所用,诸儿定能如虎添翼,顺利继位。我相信姜萱也定是愿意看到姜诸登基时的意气风发。”
郑夫人说的这些话,姜萱心里嗤之以鼻,十分反感。脸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回道:“夫人,过虑了。东齐国运昌隆,岂是我一个弱女子能左右?凡是抱有企图改变国运的想法,皆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宗庙朝堂自有宗法、礼法可依,非人力可移。百灵鸟会为下一任君王效忠的。”姜萱此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而郑夫人的脸色却不好看了。
郑夫人听出姜萱的言外之意,语气没有了方才的热情,转而变得冷淡:“听萱儿这样说,看来已有主意,不愿助诸儿一臂之力。看来果然还是姐弟情深。诸儿终将是错付了。”
姜萱没有在意郑夫人的话,可也不愿郑夫人拿着此话故意在姜诸面前鼓风。姜萱还是平静地说:“夫人误会了。萱儿只是实话实说,王位传承岂是萱儿能插手的,萱儿也无能为力。望夫人明白。”
郑夫人见姜萱再三坚持自己对王位传承无能无力,也不好继续说这话题,逼急姜萱。于是换了个角度:“姨娘明白,萱儿是聪明人。来,先喝口茶。这是今年的新茶。”语罢,郑夫人打量起姜萱的斗篷,道:“这是诸儿在分月轩特意为萱儿订做的白狐领黑斗篷吧。”
“回夫人,是的。”郑夫人一提这话头,姜萱便知郑夫人往下要说什么。姜萱浅呷着茶,不动声色地听着。
“能做出这么漂亮的白狐黑篷也只有分月轩能做。看来诸儿对萱儿是体贴入微,用心之至。那不知萱儿应如何回报对诸儿情义?萱儿若不愿插手诸儿继位的事,为了公平,此事同样不能对姜阳施以援手。
姜萱同样不卑不亢地说:“既然夫人亲手将东齐太子之位送到诸弟手上,想必夫人定有万全之策护诸弟继位。旁人怕是插不上手。”
郑夫人脸色稍变:“萱儿,此话何意,先王认为诸儿能堪大用,故立为储君。此乃先王的安排,我等只不过是依命行事。”
姜萱淡定地瞄了郑夫人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对郑夫人作揖道:“萱儿并无他意,夫人莫要多想。茶,萱儿已喝好,的确不错。若夫人没有别的事,萱儿先回去了。”
郑夫人看着姜萱远去的背影,觉得白狐领黑斗篷的黑白分明与满园的春意盎然格格不入,看久了,觉得特别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