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到安邑,并未多远,但却是嬴健第一次踏出秦境,一路上与秦商西乞凯侃天侃地,心中对这个一直将憨笑挂在脸上的男人有了信任,但临行前有人跟他说过西乞凯并非善类,应该多个心眼。
商队一行人来到安邑城门前,西乞凯下马与安邑城门口守兵交谈,嬴健紧紧跟在西乞凯身后。
交过税,登记完,一行人便起行来到了安邑城东北角的仓库,开始卸货装库。不一会儿,几个换上魏人衣着的精干男子在嬴健的带领下分散向安邑城各处走去。而嬴健则是换上了一身商人衣着,向安邑城最大的酒肆鎏玉轩走去。
此轩立于安邑城西,乃魏商白圭所创,三世之后易手他人,临近酒肆,络绎不绝,抬头一看,此间古树参天,绿树成荫,红墙绿瓦,好不奢华。轩中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中有一台,布以琴琪,常有士子评论时事,抒发己情,台下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其后建一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边饮边赏。更有花树十六株,虽已近冬季,株株挺拔俊秀,若到夏初,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后庭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今日,前相府中庶子公孙鞅又在此间喝得伶仃大醉,恰逢台上一弱冠之年的儒生大谈“仁政之道”,酒性大发,听的头疼。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锦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哈哈哈哈哈”公孙鞅的笑声打断了这一年轻儒生的高谈阔论。
台上这一稚嫩儒生,拱手问到:“先生,何必发笑?”
公孙鞅手拿酒壶两三步冲上台来,踉跄一下,却还是站稳左方,面呈熏醉,双目时睁时闭,也不看那儒生,先声一句:“错!”
儒生再拱手问到:“何错之有?还望先生赐教。”
公孙鞅晃荡着酒瓶,不缓不慢得说到:“各国刀兵一日未停,魏国虽未有野有饿莩之象,但边境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常有发生。这块土地早上还属魏境,晚上或可被赵人吞并,何如做到‘树之以桑,不失其时’?圣人为国也,观俗立法则治,察国事本则宜。此乃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王。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以百年,周制于今,贻笑大方!重罚轻赏,则上爱民,民死上;重赏轻罚,则上不爱民,民不死上”
说罢,公孙鞅头也不回,往下走去,留下台上那名弱冠之岁的儒生意欲反驳却没有机会。
一步,两步,快走出鎏玉轩时,门口两位伙计,拦下了公孙鞅,弯腰笑着对他说:“大人,今日您可开了一瓶武侯十年的佳酿啊,这。”
公孙鞅笑着装傻道:“这我可不知道,明日,明日一定。”
门口这两位伙计便竖起腰杆,双手叉腰,面露不悦。
“我来!”一身高八尺有余,英武豪迈,穿着华丽的黑脸男子说到。
“西、西”公孙鞅努力睁着着半开的双眼,看着面前这位好似有过几面之缘又回忆不起名姓的男子
“西乞凯,西乞凯,鞅兄可真的是贵人多忘事啊”说罢,从袖中拿出些许银两扔到两个伙计背后的柜上。
“原来是西……”话未说完,公孙鞅便醉倒欲跌,西乞凯右手急忙一伸,掺住了公孙鞅的腰,将其扶上店外马车之上。
…………
月深了,随着立冬,安邑的夜也凉意十足。一阵北风从窗外吹入,扫过醉汉面庞,此汉醉意减半,随着咳嗽一声,立即起身,顾看四周。
三侧立窗,屋中一张木桌,上放一座灯盏,闪烁着火光。醉汉披上外衣下床却把自己拌到在地,“咚”的一声。
西乞凯与嬴健本在楼下饮茶聊天,听这一声,立即上楼,看到了面露尴尬,衣衫不整的公孙鞅。
西乞凯急忙上去掺扶,嬴健背过头去偷笑了一声。
西乞凯帮着公孙鞅披上外衣,说到:“鞅兄,今日豪饮,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啊”
公孙鞅一抬手拍了下脑门,说到:“心中烦闷,借酒消愁罢了,何谈豪饮啊。倒是西乞兄,我怎会睡在此处啊?”
西乞凯走过一边,背着手,露着憨笑说道:“这还不是鞅兄开了一瓶佳酿,没出鎏玉轩便起了醉意,小弟正好路过便带鞅兄回此处歇息歇息”
公孙鞅整理完衣襟,穿上鞋袜,工工整整对西乞凯拱手说到:“西乞兄可受累了”
西乞凯急忙用左手摁下公孙鞅的拱手,说到:“你我二人也算老相识了,四年前于相府听鞅兄阔论刑名之学,便意欲结交,奈何总不逢时,无缘听鞅兄长论,今日于鎏玉轩有听鞅兄新解,实乃大道,何故饮酒消愁?”
“唉”公孙鞅叹了口气,接着说到:“弟本卫国公族之后,入魏求学,老相国公叔座收入门中,以中庶子待之。本意佐以相国,施展报复,奈何少梁之战,相国负伤病逝,这魏国,这安邑,皆贵族天下。肉食者鄙,言不听计不从,此生怕不是郁郁终老。”
西乞凯听罢,说到:“鞅兄啊,这广阔天地,为何局限于魏国?楚国如何?”
公孙鞅笑道:“景、昭、项、屈把持朝政,实为诸国中氏族势力最强之国,氏族土地兼并千万,楚王都无法抑制。”
“那齐国?”
公孙鞅又笑道:“齐国虽有鱼盐之富,设稷下学宫,看似国富民乐,人才济济,但稷下之人,齐王用过谁?听过谁?博求贤之名罢了”
“那赵国?”
公孙鞅一脸不爽地说起:“吾卫声公元年,赵大举攻卫,取吾卫土乡邑七十三,恃强凌弱,庸主罢了”
“那……”西乞凯还没说出韩、燕的名字,公孙鞅便不屑地说起:“燕国苦寒、韩国四面强敌,皆艰难存国,内则派系林立,若非雄主出世,不然无药可救,唉,天下之大,无一国庙堂可存我名姓啊”,说罢公孙鞅一脸愁容闭上双眼,低下了头。
“还有秦国!”在一旁听了半晌的嬴健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公孙鞅抬头放眼看向嬴健惊到:“秦?”
嬴健一脸自信地说到:“就是秦!”
“哈哈哈”公孙鞅笑出了声,又挺起胸膛,对着嬴健说:“天下卑秦久矣,此秦人却好不害臊”
嬴健脸色一变,面露不悦,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怒目盯着公孙鞅。
西乞凯回身对着公孙鞅,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鞅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