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已快要入冬,说话都能带出白气。
许平一大早就让村里的小伙子们在晒谷场上搭起一口大锅,支上柴火,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菜粥,热气腾腾地让人看着都生出暖意。
米是许家粮铺的,菜是县学赞助的——其实就是原来许家自己的田里所出。
村民们纷纷上前领粥,一人一碗喝的浑身暖洋洋的。
“哼,邀买人心。”蒋员外把碗中剩粥一口喝完,舒服的忍不住揉揉肚子,长长出了一口气。
许平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看着台下泾渭分明的贫富阵营,和截然不同的两种精神面貌,便知自己此举没错。
许平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些富甲一方的大户没有任何高于旁人之处,他们的财富大半来源于朝廷的各项漏洞,和通过这些漏洞压迫无力承受的普通百姓,借以侵吞他们的家产。
是时候改变了,就从太平村开始。许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示意“人肉扩音器”李义可以开始了。
“乡亲们。”李义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整个晒谷场几百号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百姓们不再窃窃私语,齐刷刷看着台上的许平。
大家都知道今天是为什么而来,但没人知道许老爷打算怎么做。
“今天把各位乡亲聚在此处,只为了一件事,那便是重新划分户等,也好定下明年各家的徭役份额。”
许平素来不喜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点出主题。
“许老爷,俺家前年给娃儿看病卖了田,早就不能算中中等了。”
“你这算啥,俺家五年前雇了条船跑货,结果翻在运河里。现在家里连头牛都没有,还算我上下等呢!”
台下众人还没等李义说下去,就七嘴八舌开始诉苦。李义扭头,见许平坐的四平八稳没有任何阻止之意,便也不吭声。
众人越来越激动,不停诉说着自家的惨状和应役时受的种种辛苦。
如今四差等徭役大多可以直接交钱了事,地方上再拿钱雇人完成。
可这钱大多进了大小官吏的口袋,没有人真正拿去雇工人。
所以富人交点小钱便算应役,没钱的百姓只得自己去,还常常要连着本该由雇工做的份额一起干。
应役回来只脱一层皮都算身强体健的,落下一身病的人不在少数。
百姓们越说越难过,没过一会儿竟然有人哭了。
情绪会传染,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大,惊的满村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等台下百姓发泄的差不多了,许平才让李义重新发话。
“许孝廉正是考虑到咱们太平村的户等二十多年都没动过了,今天才把大家伙召集起来,想要把国家的王法公平分一分。”
“哪有什么公平!有些人家看着日子不好,说不定在后院偷偷埋着金子,这怎么算?”
许平眼神一扫,说话之人正是自己那一里的里长。
他说完之后还冲那七家大户点了点头,想来已是投效过去了。
话音刚落,不少人都迎合起来,极尽危言耸听,大呼此事不妥。
粗粗一看,大体都是这些年发迹的人家。
“胡搅蛮缠。”许平轻哼一声,站起身走到台前,毫不客气地指着里长说道。
“你家后院有黄金吗?”
里长眼皮一翻:“自然没有。”
许平嘴角上扬,脸上却殊无笑意:“那你说说,谁家后院有黄金?”
里长气势一滞,嘴硬道:“老朽不过举个例子,许孝廉听不进去那便算了。”
一旁有胆大的年轻人为许平出头:“要我说,得去你家后院看看。这一年里长做下来,你家置了多少亩地,咱们大伙儿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里长被人当众揭了老底,急了,想要上前和年轻人扭打,被李义喝止。
大户们看着眼前的闹剧冷笑不止。他们如今无比轻松,毕竟家家都只报了一两个丁口,便是丁银涨上几倍,对他们来说依然不过九牛之一毛罢了。
这些泥腿子,为了些许小钱争的头破血流,实在是不体面。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声音,说出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方案。
“孝廉公考虑到资产等级的界定确实有些困难,所以提供了一种新的简便方案。”李义大声转述着许平的话。
“从明年开始,赋税与徭役的份额,便按照拥有土地的数量来划分,每一年重定一遍,如何?”
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想到许平的杀手锏居然是这一招。
并不是没人想到这一招,而是没人想到他会这么干。
中国自古便是农业大国,中国人对耕种和农田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有钱就买地是大部分人的通性。
地越多的人家越有钱,地越少的越穷,大抵是不错的。
在当时来说,按土地划分户等确实是最科学,而且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可为什么没人这么做?
道理并不复杂,太简单的事操作空间便小,无法上下其手,徇私枉法。
对于掌权之人来说,为何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生生交出手中的权力呢?
就像许平一样,身为村中唯一的举人老爷,很多事他一人可决,收好处都可以收到手软。
真按着土地多寡来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照章办事,许平这个举人老爷有没有也没区别了。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此举无疑是把那些地主往绝路上逼,把人得罪到死处。
“荒谬!”马员外涨红了脸,大声反驳:“滑天下之大稽!你……强盗……简直是……”
其他几家也被一拳打晕,半晌都缓不过来,脑子里嗡嗡的。
他们七户就占了太平村三成多的土地。
按照许平的说法,他们便要承担总数三分之一的赋税和徭役。
原以为许平要割他们几块肉,没想到却是砸骨吸髓!
凭什么!凭本事压榨泥腿子赚来的钱,凭什么要上缴给朝廷。
他们的大声抗议,被沸腾的人群轻松盖过了。
“好!好!好!”
“就该这样,俺家连一亩地都没有,凭什么要交那么多粮食。”
“就是说。蒋大户家的地一眼望不到头,凭什么跟俺上一样的税?”
百姓们越说越来劲,几家大户都不敢吭声了。
马员外忽然一拍大腿,看了一眼台上正斜乜这边的许平,嘶声说道:“咱们上当了!”
“什么?”蒋员外颤抖着问道。
这时,台上许平大手一挥:“为保证公正公开公平,趁着今日大家都在,现在就把土地丈量清楚,登记造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