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3章 半傻也不傻
院子上空,飘着几只秃鹫。
低空掠飞时,都能看清牠们红艳如火的脖颈。锋利且勾曲的喙,则是黑褐色的,令人心悸胆寒。
余琛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丢牛粪块糊牠们也不走,仅仅只是盘旋的稍微高些。飞得高了,他捡狗屎坨坨砸,那里面掺糅泥土喝饱了馊潲水。他有的是这种武器,呃,是肥料,为了种葫芦特意从河谷里捡拾来。
一次一次的丢砸,那么认真,那么执着。老头走到他的身后,他也没有发觉。
"不用费力驱赶了,由牠们去吧。"老头幽幽地一声叹息,深陷的眼窝里吊着空洞的眼神。那里边已经没有多少活力,"都有这么一天的。"
他唰的一声跪伏在地。
不为老幺,为老人大限将至时的隐约感知。对于这种说不透彻,道不明白的感觉,余琛屡有类似的经历体会,膜拜之至。
"来。"老头在向他招手。似乎还没舒缓过来,立在檐下气息呼喘的样子,让他有些忐忑。
"过来。"脸上阴晴不定。
他更是心里没底了。
"快过来!"老头有些急了。老朽,暴脾气。余琛顿时觉得老头身形高大了许多。他还是喜欢老头这种着急暴躁的模样,或许叫习惯了,更是合适。就像老头睡觉起来哼哼曲调,动辄爆一盘鸡腰子。
他边提拎一桶水,边应着,在老头满眼期待里,却是走向葫芦棚架。那里的葫芦藤蔓生长的正旺盛,勤加水肥疏枝扎蔓,很快就能花开挂果啦。
"你浇那玩意有什么用?说,有什么用啊?"余琛也不反驳,淡然一笑。他倒是想说"山人自有妙计""且听下回分解",只是那样,老头十之八九会抄起棍子砸向他的智慧大脑。
"赶紧过来!"老头还真抄起一根棍子。
"葫芦葫芦,快快长啊。"若是老头冲过来,他想好了就用水桶格挡。他相信,木桶浑圆的力学结构能很好地化解棍子的杀气,更何况还有几于道之水的能量缓震。最好能再激泼点水花,让老头清凉清凉,免得老把一股子邪火发泄到自己身上。
近了。近了。老头冲过来了。
老头快要摔倒。
好在手里有一个棍子。
老头又发起了冲锋,皓首长须,迎风招展大王旗。
努力想跑得快些,再快些。
老头的薄旧长袍,因为身体的摩擦吱哧作响。
"你是谁?"随着一声猛然暴喝。老马终于到了。
余琛虎躯一震。难不成老头发现了点什么?
"葫芦葫芦,你快快长啊。"
"你是谁?"棍子一端已抵在他腰间。
还好,老头没问谁又是你。看来不正面应付,是不行了。
"没有长衫穿的贱民。听,他们在咆哮!"
他以为老头会照着他后脑勺呼上一下。没有。背后好一会都没声响。
老头被他的思想光芒给震慑住了?
回头望去,吓愣一跳。
老头去哪了?
就在他四顾张望之时,中间的那间草屋有声宏大:"马家老幺不再是傻子啦呀!谢天谢地呐,不是傻子了!不是傻子!!"
宛如巨兽的怒吼,山岳失色,大江倒流。
余琛如离弦之箭赶紧冲了,老头喜极而狂?
身后的水桶在放肆旋转,水泼洒到地上,自奔流蔓延。着急忙慌,他没有发现那水流着流着居然绘出一个标准圆的形状。院子东南角有块井盖大小的地方稍高点,四周低。一点细微的地势差别,水的自由流动里现形。
屋子里,老头面朝一尊神像三叩九拜,"咚!咚!咚!",一声比一声脆,一声比一声响。
只觉那尊神像面容黑黢黢的。极其古老的模样。
但见老头起身又冲到门口,像是嫌弃不够宽阔。飙到院子里,觉得站脚不够高。左顾右瞅终于像翻围墙一样吃力坚持着,翻蹬上了碾台这个理想的位置。站在上面高高的,昂首挺身立住,手卷喇叭筒扯起喉咙巨吼,"再有不识相的,把马家老幺喊作傻子,小心剜掉他的舌头!"
老头自壁橱暗格捧出的个长条匣子,就亮堂多了。黄澄澄的满屋生辉,完全掀开外边的绒绸布之后。匣子一侧似长有一圆球,那是一把铜锁?异常精巧。上面有三个小篆"琅琊堂",其外挤挤密密微雕细腻纹路。
他本以为老头会正襟危坐,严肃而神秘。会让他虔诚的跪下,双手过头顶承接托举,然后膝行而退,再三伏身渐至五体投地。语重心长,抑扬顿挫;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诸多嘱咐……
没有。
通通没有。
漫不经心地握住长匣一端把那个盒子另一端"啪"的敲到他手心。
交接就算完成了。
就像同好传递本颜色小书,卷筒敲击入手随口一句"嘿,最近忙什么呢"。额,不对,好歹还有句寒暄。"嘿,小子。看归看,可别胡思乱想干点出格的啊哈……"谨慎的或许还这么来。
换作是他,其他都好说可以从简。在这等郑重交接的时刻,得把仪式感拉至爆棚。
没有布坛。
没有护法。
匣子差点就摔落在地。
余琛见老头漫不经心那样,预计不足以为匣子较轻。
匣子材料是什么木,他没啥研究,不过纹理清晰且细腻。镏刻工艺更是精心独到,淡施粉末便能光芒熠熠。即便是硬木原材加点贵重金属,也不太可能如此掂手。
"我应该怎么做?"实在忍不住了。匣子精心制作精美绝伦,怎么看也不像随便玩玩。
"不要开启这个匣子。"
"……"
一万个问号与惊叹号,在心底,呼啸而过。
"吱呀",说话间外边传来声响,像是院子门自外边被推开。
老头神情突变。异常紧肃。
余琛飞身冲了出去,"谁呀?"
无人应答,山风萧瑟。
门,洞开着。
门口无人。门框里的树影婆娑,起舞。
左右扫视,庭院无人。只有葫芦藤上的叶片微微摇摆,窸窸窣窣。仿佛它们是人,仿佛知道他是谁似的。
院门外边查探,四下无人。
可能是风吧。
掩好院门,进屋。
"除非……"
"吱呀"一声。这次两人都听真切了。就是院子门被推开了。老头脸上的紧肃尚未完全消退,立刻闪现多了狐疑的神色。
两扇门洞开着。依旧四下无人。
余琛正自疑惑,一道黑影"嗖"的一声蹿上茅草屋顶。
哦,是只野猫。嘘了一口气。
黑沉沉的色,茅草灰旧里浸染浓墨,愈显衰颓,"喵呜"声自那上面传来。牠在屋脊上行来行去,眼里闪烁着某种未知的讯号。
门,关合。这次,特意栓好了。
"是只野猫。"回到屋里余琛追问,"除非什么?"
"……"老头沉默了。
"原来,傻也是一种快乐。吃饭、睡觉,四处游荡,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不用顾忌太多,不用考虑这考虑那,更不用提心吊胆,遮遮掩掩……"
"确定是野猫吗?什么颜色的,黑色?"
"原来,傻也是一种快乐。"
"行了,都怪我。说到傻,你什么时候不傻的?"
"真好,傻子。嘻嘻。"
"行了。除非……除非你能撑起一顶皇冠!"老头瞧了一眼窗外。
"……"
眼下他只想过,依照这里的规矩,谋取一门手艺穿上体面的长衫。顺便隔三差五能喝点小酒,浑浊点也没关系。
当然,要是能找着个姑娘,生个大胖小子,全了老头的心思。
也是可以的。
称王制霸,君临天下?我滴个乖乖,老头是真敢说!何方水土不是藏龙卧虎?他还想活得久一点。额,不对,他在这边的人生画卷可以说尚待开启。
"阿爷要走了。别悲伤,我的孩子。"
不悲伤,生离死别只是一段旅程。
说好不伤感,他的头脸却慌忙上仰。
一如霜林染醉,晕散。又念起,他的司机和助理不知道咋样了?
从那两气交绕状况来看,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助理也来了此间。就是不知道他过得好还是不好?
是不是如自己这般开局困难?他有些挂念。
是否如自己一般留存有记忆?他也充满期待。
毕竟缘来是你,兼同车飞渡。说得骄傲,惺惺相惜吧。
呃,还有那好大一只顶篷巨兽,琛哥我想说,汝之象力崩踢腿甚是威猛。
杨三点?朕困于斯,密诏传音,卿速来护驾为盼!
"您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老幺不傻的?"还是说点,轻松点的。他用的"老幺"也用上"您",就像他在院子里那一跪。这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呐,他又开始心疼起老幺。也心疼自己。
若是他不是一个闯入者,或者用的另外的身体,至少老幺就能一直单纯的傻着。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是指单纯的做一个傻子。
"你眼睛里很清澈。就像白家那女魔说的那样,富有神彩而且在活灵活现的变化。"
"所以老头您就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所以这也是您希望离白家远些?"
"叫醒了,我头疼。那会老头我还想再活几十年,最好到百岁。"
"我不会和他争这门手艺的。"他指的是,那个黑壮粗鄙的大佬,"我人畜无害,与世无争,可还行啊?"
"哎…给他碗饭吃吧,我知道你才是那个聪明细腻、渴求往上爬的合适的传承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行,我的丈二斧钺呢?屋子角落里翻腾。
"这把锁没有钥匙。"
"都在,砸开有个商量。"早在入手之初,他即已发现那锁无钥孔,系浑圆球体形状,似由诸多零细部件彼此咬合勾斗而成,严丝合缝巧夺天工。
"古人之智慧,往往非我辈凡俗人等可以揣测一二。"
"老头你是说那里面的东西有自我保护装置?"
"玉石俱焚,铮铮气节。岂是贩夫走卒所能之望其项背?"
一叶知秋,此匣已非寻常之物,方方面面的细节已然如此颇费心机。老头言语闪烁欲藏还露,神态话风亦是多变,源起何处,又在努力隐藏怎样的惊天秘密呢?
"这匣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