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城中急速前进。

　　车中，侯方域问道：“这旧院媚香楼是什么地方？”

　　“哈哈，侯兄是第一次来金陵吧？”方以智道。

　　“是啊，江南景盛，我却是第一次得见。”

　　“那便是了，这旧院在金陵城可是很有名的，它乃是秦淮岸边，佳丽伊人云集之地，风花雪月场所。至于这媚香楼嘛，那是秦淮名妓李香君的居所。”

　　“哦，久闻江南才子善诗书，喜风月，今日倒要真的见识了。”侯方域道，心中却不免有些不适，因为他毕竟生于中原之地，也在京城天子脚下呆了多年，自然是觉得这秦淮旧院不就是烟花柳巷吗！

　　“侯兄，莫怪小弟多嘴，有些话还想给兄长细说。”方以智察觉了侯方域的心思，对他道。

　　“贤弟不必客气，有话请讲。”侯方域看着方以智道。

　　“这秦淮左岸，旧院之中，分娼妓两坊。娼坊乃是春宵共度之所，以愉身体；妓坊则是吟诗赋歌之所，以悦精神。今日我们要去的这媚香楼，便是在妓坊，此间女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媚香楼的主人是名妓李香君和养母李贞丽。先说这这李贞丽，她性情豪爽，好结交，却只结实品行端正之人，对于德行有亏者，从不允许上这媚香楼半步；再说李香君，今年才是十五六的年纪，样貌惊艳，才艺冠绝，尤擅长汤显祖的玉茗堂四绝，不仅才艺出色，诗画也是一绝，江南文坛的大儒们，都有盛赞。他实际上原名是李香，就是因为和她的养母一样，有一身正气不输于男儿，所以人们便都叫她香君了。”

　　侯方域听了，连连点头，对这媚香楼的想法也大为改观，同时对这次拜访也更加好奇了。

　　“侯兄，莫怪小弟无礼。小弟听闻中原地界，对妓坊女子不甚尊重，所以斗胆告知了兄长这其中的人事，一会儿切莫唐突了。”方以智有些不好意思道。

　　“多谢贤弟提醒，方域今日能得见江南神仙一般的女子，还怎敢唐突啊！”侯方域道。

　　二人说话间，马车驶过秦淮河上的长桥，便到了媚香楼之下。

　　侯方域学着那方以智，在车内整理好了衣冠，才一起下了车驾。

　　侯方域抬眼观瞧，这是一座二层绣楼，其貌不扬，却透着江南的韵味。门上的匾额果然题着“媚香楼”三个字，这三个字写得还有些仙风道骨，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守在门口的小厮见到两位，忙笑脸相迎，道：“两位公子，不好意思，今日楼上有客了。”

　　方以智笑道：“我知道，复社张溥先生在楼上，是不是？”

　　“方公子是来找张先生的吗？”那小厮显然认的方以智，客气地问道。

　　“还烦请小哥通禀一下，告诉张先生，方以智和归德侯方域求见，另外问一下你家妈妈和小姐，我二位可否上楼一叙？”

　　“好嘞，两位公子，稍等。”说着，那小厮转身跑上了楼。

　　侯方域再次抬起头，看着这媚香楼的二楼。甜美的唱曲之声从窗口飘出，正是那《牡丹亭》桥段。

　　话说那小厮上得二楼，放慢了脚步走到妈妈李贞丽身前，轻声道：“妈妈，楼下方以智公子，和归德侯方域公子求见张先生。”

　　李贞丽点点头，冲一个四十多岁眉宇不凡的文人笑道：“张相公，楼下方以智方公子和归德的侯方域公子求见，相公见还是不见呢？”

　　侯方域三个字一出口，这满堂的唱曲之声，突然间戛然而止了。

　　旁边弹奏琵琶的苏昆生见李香君突然停了下来，轻声道：“徒儿，怎么了？”

　　这边张溥也笑道：“不碍事的，香君只管继续唱，楼下是复社的公子哥，让他们上来听听无妨。”

　　李贞丽听了，对那小厮道：“快请两位公子。”

　　“妈妈！”李香君突然对李贞丽道，眼神中满是慌乱，声音也有些颤抖。而此时那小厮已经跑下了楼去。

　　“香儿，怎么了？”李贞丽见香君这般模样，站起身来。

　　香君此时愈发慌张了，道了句：“我，我身体不适，先回房休息了。”边说着，边快步走进了闺房。

　　李贞丽、苏昆生和张溥等人正自诧异，这边随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两位公子已经上楼了。

　　方以智走在前，上得楼来，笑着对张溥拱手道：“张先生好雅兴啊！”

　　“方公子不在家中奉父读书，怎也有闲心到这楼上听曲啊？”张溥道。

　　“自然是思念香君的玉茗堂四绝啊，让人怎能安心读书呢？”方以智笑道，便来回张望，在这屋内找寻香君，却没有找到。

　　“姨娘，香君呢？”方以智问道。

　　“嗯.....”李贞丽踌躇了一下，笑脸道：“我儿今日身体不适，还在房中歇息呢，还望公子们莫怪！”

　　方以智哦了一声，却心中纳闷，方才在楼下明明听到了香君的唱曲声。

　　这时张溥问道：“这位公子是？”眼神打量了一下侯方域，又看向了方以智。

　　“嗨，我差点把正事忘了。”方以智抱歉地说，忙将侯方域引荐给诸位道：“这位是归德侯朝宗，侯方域公子。此次来金陵，正是为了结实江南清流。”

　　此时的李香君站在内室，怔怔地听着，浑身发抖。

　　“哦，原来是侯公子，快快请坐。”李贞丽道，将二位公子让到桌边坐下。

　　而此时张溥的脸上却没那么热情，道：“恕我冒昧，想请教一下侯公子令尊的名讳。”

　　“家父姓侯名恂。”侯方域拱手道。

　　“哦，果然是侯恂的公子！”张溥淡淡道，“恕我直言，令尊的名声，在士子文人之中，恐怕不太好吧。”

　　而此时的李香君愈发地激动，他似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隐藏在内心许久的痛楚。

　　此时方以智道：“张先生，那些传言怎可轻信呢？”

　　而侯方域似乎早有准备，平静中还有些好奇，道：“不知张先生此话怎讲啊？家父如何名声不好，还请赐教！”

　　那张溥听侯方域这样说，便看向了他，却见这青年公子表情上没有任何愠色，倒还显得分外真诚。如此一来，倒显得是张溥没有风度，为难一个后辈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张溥，张溥倒也不慌张，淡淡道：“当年，东林六君子惨遭灭门，恐怕，与令尊不无关系吧！”

　　在场的李振丽和苏昆生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而苏昆生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李香君闺房的门。

　　门内，李香君的一只手托着桌子，一只手捂着胸口，似乎不能呼吸了。

　　侯方域却不着急，道：“只是不知张先生这样的说法，可有依据？”

　　张溥道：“据我所知，令尊当年和六君子同时入狱，而最终的结局却大不相同，六君子惨死，惨遭灭门，而你们侯家却毫发无伤地回到了老家归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侯方域道：“依晚辈之间，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当年我十二岁，我也曾随父亲爷爷一同入狱，所以其中的曲直原委，我要比其他人清楚得多。但是很多事情，我不能说，也不便说，我唯一可以告诉张先生的是，家父和爷爷堂堂正正，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当年他们之所以选择活了下来，只因接受了狱中的友人所托，要帮忙寻找照顾友人的一双儿女。”

　　听到此处，张溥的表情中仍然透着不信，而苏昆生的神色中现出了疑惑，而屋内的李香君则睁大了眼睛。

　　张溥道：“侯公子所言也只能是你的一家之言，如何取信于人啊？还有你说的你父亲受了友人所托，敢问是何人所托？又是寻找照顾谁呢？”

　　侯方域听了这样的质问，警觉地看向了四周，表情中现出了难色。

　　这时倒是一直沉默的苏昆生说话了，道：“侯公子，令尊我也曾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没有深交，却能够看出他也是豪侠之人，所以你的话老朽是信的，但确实，很难说服众人。另外你大可放心，这媚香楼上要比皇帝的紫禁城还要安全呢，我们每日里在这里大骂九千岁，也骂了好几年了，所以有什么你尽管说就是了！”

　　侯方域看这老人面色和善，并且站出来为自己和父亲说话，心中着实感激。他再次看了看众人，道：“父亲当年，是受了挚友左光斗大人的托付，去寻找照顾左大人的一双儿女。皇天有眼，过了一年终于找到了左家的公子左良玉，并且父亲将他送到了安全的所在，如今更是建了功立了业。只是左家的小女儿......”讲到此处，侯方域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才道，“至今音信全无，只是听说，她跟随左大人的护卫曹永昌逃到了河南，还杀了几个锦衣卫，之后就再也没了下落。”

　　此时，李振丽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叹，张溥的脸上也终于露出来相信的表情，而苏昆生像是知道了什么，缓缓地点头。房间内，李香君的表情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喜的是她听到了一个名字，左良玉，而且，左良玉还活着！悲的是，她听说侯家一直在找左家的小女儿，可是至今音信全无。

　　侯方域接着道：“当然了，这些仍然是我的一面之词，可能各位仍是不信，即使咱们楼上的各位信了，可是出了这个门，普天之下的士子文人，仍然是不信。所以，今天晚辈在这里，斗胆地向张先生献上一策，帮助天下士子，当然也帮助侯家，揭开当年的真相！”

　　众人听了，都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屋内的李香君更是屏住呼吸听着。

　　张溥道：“侯公子但讲无妨！”

　　侯方域道：“张先生可以顺应士子们的想法，组织大家，上书弹劾家父侯恂！名义我都为大家想好了：六君子的叛徒，如何还能够入朝为官？”

　　此语一出，满屋的人都一脸惊愕，那张溥更是有些生气，道：“侯公子你是在取笑我等吗？”

　　不料侯方域的表情格外的严肃，道：“张先生，若是想得到真相，甚至，为当年的六君子平反昭雪，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没有和您开玩笑，也没有戏耍各位的意思，我可以明确的告诉您，这个策略，实际上就是家父的意思！”

　　张溥听了，又吃惊又疑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苏昆生说话了：“你的意思是说，弹劾侯大人，必然会让皇上重查此案，到时候整个事情的是非曲直，功过对错，必然会大白于天下，到时谁有罪，谁没罪自然就清楚了，自然也会还了侯大人清白了！”

　　侯方域再次看向了苏昆生，钦佩地点点头。

　　而这房中的人经过苏昆生的话，也都一下子想明白了。

　　张溥长吸了一口气道：“哦！侯公真是高义啊，真是高见啊！”

　　但是张溥生性谨慎，他刚刚觉得侯方域说的很有道理，但随即另一个想法便涌上了心头：谁知道，这不是侯家的诡计，引诱文人上书，然后一网打尽呢？这些年盛传侯恂已经是那魏忠贤的人，怎可凭着侯方域只言片语便翻过来了呢？

　　这样想着，张溥便向侯方域拱手道：“侯公子，今日之事，我还需仔细考虑，也需要和复社同僚再作商议，还请莫急！”

　　侯方域心中有些失落，但是仍拱手道：“理因如此，不过今日楼上晚辈所言之事，还请张先生莫要言与他人！”

　　张溥道：“侯公子尽管放心，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如此说完，侯、方两位公子便下楼了。

　　而屋内的李香君一直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不再传进来了，才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样，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任泪水无法遏止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