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带着侯方域，来到了河边，踏上了一条画舫。

　　这画舫之上，早到了两位公子。一位素白衣衫，一位五彩斑斓。

　　见到方、侯二位上了船，原来的两位公子便从舱内迎了出来。

　　“让两位哥哥久等了！”方以智笑道。

　　“哈哈哈，一会儿到了旧院，免不了要让你掏茶水钱了！”那花衣公子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方以智忙答。

　　这时，那白衣公子冲侯方域拱手道：“在下扬州冒襄，想必尊驾便是侯朝宗了？”

　　侯方域连忙拱手还礼：“不敢当不敢当。方域久闻冒辟疆才名，今日总算见到了！”

　　“侯公子，在下宜兴陈贞慧，久违了。”那花衣公子也拱手笑道。

　　侯方域听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却不知从何处，在何时听过。

　　“陈兄，幸会幸会，还请问尊字是？”侯方域好奇道。

　　“草字定生。并非为了安定苍生，只是为了一辈子安稳罢了，哈哈哈。”陈贞慧笑道。

　　“这乱世之中，定生兄的心态，让人羡慕啊！”侯方域道。

　　“几位兄长，我们到舱里聊吧！”方以智说道。

　　于是，四位公子便走进了船舱，命船夫拨桨，向着秦淮旧院驶来。

　　“定生兄，听说陈伯父旧疾又犯了，不知这几日好些了没有？我爹还想着登门拜望呢。”方以智道。

　　“哎，家父的病怕是好不了了，自从七年前受了伤，也只能静养生息了。”陈贞慧说起父亲的病，也不再戏谑，动情道。

　　“是因为七年前河南任上的事吗？”冒襄道。

　　“是啊，七年前糟了那锦衣卫的酷刑，从此便落下了病根。”陈贞慧道。

　　侯方域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激动，对陈贞慧道：“定生兄，请恕我唐突，我想问......”

　　另外三位公子见侯方域动容的神情，都很诧异，陈贞慧道：“侯公子请问。”

　　侯方域道：“定生兄，七年前，令尊是不是在开封任府尹？”

　　“正是啊！”陈贞慧道。

　　侯方域更加激动，道：“在下想问，七年前，在开封，陈兄和令尊，有没有见到左光斗大人的遗女？”

　　这一问，让陈贞慧吃惊不小，像是问到了他心中最深的秘密，他一下子有些警觉。

　　方以智忙道：“定生兄有所不知，朝宗兄的父亲与左光斗大人是故交，当年他们一同入狱，左光斗大人生前，曾拜托了侯大人，要找到他的一双儿女。”

　　方以智说罢，看着侯方域。侯方域点点头，期待地看着陈贞慧。

　　陈贞慧听了，戒备的心稍稍放了下来，道：“当年，那左嫣确是来过开封。”

　　“啊！”侯方域激动地站了起来，“那她，她现在何处啊？”

　　“朝宗莫急，”陈贞慧道，“当年那幼女左嫣和曹公永昌前脚刚到开封府，后脚锦衣卫就到了。那曹公怕拖累我们，便连夜带着左嫣走了，我们也不知所踪。”说罢，陈贞慧抱歉地看着侯方域。

　　侯方域坐了下来，有些失望，但他又转念一想，至少能推测左嫣很可能还活着。

　　“也就是那一次，陈伯父遭到了锦衣卫的酷刑，落下了病根吧！”冒襄道。

　　“哎！”陈贞慧叹了口气。

　　正说着，船舱外隐隐听到了琵琶弹奏的声音，似乎也听到了婉转的唱曲之声。这曲调，于这四位公子，都有些熟悉。

　　“船家，外边什么声音啊？”方以智问道。

　　那船舱外的老翁答道：“回几位公子爷，是对面开来了一条秦淮旧院的花船。”

　　几位公子一听是旧院的船，都来了兴致，纷纷跑出了船舱，向对面看去。

　　只见对面悠悠地驶来那条花船，船板上，花团锦簇；船舱上，张灯结彩；船舱内，琵琶弹奏，有女子和声而歌。

　　“什么事啊，这般喜庆？”侯方域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方以智答。

　　“开过去，一问便知了。”冒襄道，说着，便吩咐船家迎上去。

　　“这唱曲的声音好生熟悉，应该是我家阿妹了。”陈贞慧道。

　　侯方域听了这话，好生惊奇，问道：“定生兄，另妹也游秦淮吗？”

　　这时冒襄哈哈笑道：“定生，你把侯公子给弄糊涂了！”

　　陈贞慧也笑了，甚至有些意味深长地对侯方域道：“我说的阿妹，也是这秦淮河上的歌女，唤做李香。只因早年我家与她有些渊源，所以便认作义妹了。”

　　“哦，原来是李香君！怪不得这声音如此熟悉！”侯方域恍然道。

　　“贤弟曾经听过香儿唱曲吗？”陈贞慧问道。

　　“当日曾和方公子一同到媚香楼拜望张溥张先生，只在楼下听了这天人一般的声音，上楼去却没有见到姑娘的芳容。”侯方域说着，表情中透出遗憾。

　　陈贞慧见了，若有所思，道：“不妨，等一下船近了，我便邀她出来，与公子相见，了却了公子的憾事。”

　　侯方域听了，心中欢喜，道：“多谢定生兄了！”

　　片刻功夫，两条船便遇在了秦淮河中，两条船都停了下来，那花船中的唱曲之声也停了。

　　陈贞慧朗声道：“宜兴陈贞慧，打扰姑娘们的欢喜事了。小生冒昧斗胆问一句，今日是什么大喜的日子啊，如此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话音刚落，便见得从那花船中跑出来一个身影。但见她穿着淡粉的衫子，身材纤瘦，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侯方域一下子看到了，一是为这惊天的容貌所倾倒，二者他觉得这女子的相貌轮廓，隐隐透着一点熟悉。

　　“阿哥，原来是你啊！”那女子喊道。

　　“哈哈，阿妹，我听这唱曲的声音，便知道是你了。”陈贞慧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今日是卞玉京姐姐的生辰，我们相好的几个姐妹便约着在河上给她庆生了。”

　　正说着，从船舱内又走出了一个女子，比香君年岁稍长，却更添了女人的韵味。她走上前了，对陈贞慧深施一礼，道：“小女卞玉京，今日生辰，原不想这般大张旗鼓，只是姐妹们盛情难却，才租了艘花船游秦淮，不想却打扰了公子们的清净。”

　　陈贞慧听了这话，连连还礼道：“姑娘说的哪里话，是我们打扰了你们的兴致，着实过意不去啊！”

　　李香君笑道：“阿哥别紧张嘛，玉京姐姐跟你们开玩笑呢！”

　　卞玉京也笑了，道：“冒公子，方公子，小女认识，但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啊？”说着，卞玉京看向了侯方域。李香君的目光也顺着看向了侯方域，却发现侯方域的目光一直在看着自己。

　　李香君的眼神一下子有些慌张，但随即便一闪而过，换成了秦淮河上特有的柔情。

　　方域走上前向卞玉京施礼道：“在下归德侯方域，幸会了！”

　　“原来是侯公子，幸会幸会！相逢不如偶遇，既然赶上了，便是缘分啊。请几位公子移驾，到船内共饮一杯如何？”卞玉京道。

　　“求之不得啊！”陈贞慧说道，便命船家将两船靠拢，抢先迈了过去。

　　四位公子随着卞玉京进了那花船的船舱，只见里面迎候着的有李香君的养母李贞丽，以及与卞玉京、李香君等人并称秦淮八艳的寇白门。

　　话说这寇白门平日里最喜欢女扮男装，因此人称“寇公子”，但是向脸上观瞧，明眸皓齿，却也是说不出的可人。

　　坐在角落里的，是手持琵琶的苏昆生，见众人进了船舱，便起身向众人行礼，举止悠然，不卑不亢。

　　众人寒暄后，便在桌前落座了。而自始至终，侯方域的心思，一刻也离不开李香君了。

　　反观李香君，除了初见侯方域时眼眸中漏出的一点惊慌神色，便再未失措。举止落落大方，言谈彬彬有礼；从容中透出娇羞，可爱中含着妩媚，果真一位秦淮名妓。

　　陈贞慧将侯方域的心思全看在了眼里，众人为卞玉京把酒祝寿后，便笑道：“香儿，侯公子是阿哥的朋友。听说前几日到媚香楼去，没有见到你，好生遗憾。今日在这秦淮河上见到了，你便为侯公子献唱一曲《琵琶记》如何？”

　　李香君听了，含笑看向侯方域，那侯方域竟然脸色有些泛红。

　　“那，李香便要在侯公子面前献丑了。”说着，李香君起身走到苏昆生面前，道：“烦劳师父了！”

　　香君站定，琵琶声起，香君和而歌。

　　侯方域从那一丝羞赧中缓了过来，听着香君的声音，看着香君的形貌，看着看着，便看呆了。

　　一曲唱罢，香君徐徐走到桌前，对侯方域屈膝作揖道：“献丑了。”

　　侯方域这才缓过神来，忙将一直定在香君身上的双眼拿开。

　　“哈哈哈，侯公子竟然看呆了！”陈贞慧打趣道。

　　侯方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仍然将心中藏着的疑问问了出来：“恕在下冒昧，只是不知香君祖籍哪里啊？”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有些诧异，竟不知侯方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其中陈贞慧、苏昆生惊异的眼神中暗含着警惕。只有香君的眼神平淡如初，像是早已知道侯方域会有此问。

　　李贞丽说话了：“侯公子，我们这样秦淮旧院的人，虽承蒙江南清流瞧得起，却也是下九之流。因此，入了旧院，便都是无父无母，无祖无宗的人，哪里还谈得上祖籍。”

　　侯方域听了，诚惶诚恐，忙解释道：“李姨娘莫要生气，只因香君神貌，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才冒昧有此一问。”

　　李香君看着侯方域，笑道：“妈妈莫要吓他，侯公子，小女便是这金陵人士。从小父母双亡，家兄也不知所踪。幸亏李妈妈和苏师父救济，将我抚养长大。”

　　“哦，原来是这样。”侯方域听了，叹了口气。

　　“只是不知，侯公子的那位旧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何与公子分别啊？”李香君看着侯方域的眼睛问道。

　　侯方域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倒是李贞丽在旁道：“莫非侯公子所说的故人，便是公子前几日提到的，左家的遗女？”

　　侯方域道：“她的名字叫左嫣，在小生12岁那年，曾与她定了婚约。不曾想也是在那一年，左大人下了诏狱，她也不知所踪了。”

　　说罢，侯方域独自喝下了一杯酒。

　　陈贞慧听了这话，一瞬间惊得张大了嘴，她看向了香君，却见香君嘴角含着笑望着侯方域，这笑中，似乎含着委屈，含着落寞，含着万千情绪，但又像什么也不含着。

　　陈贞慧拍了拍方域的肩膀，安慰他道：“朝宗不用悲伤，天佑忠良，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一定可以找到左嫣，再续前缘的！”

　　侯方域也振作精神，道：“嗨，我也是这般想的！今日是卞姑娘的生辰，莫要让我坏了大家的兴致，我们还是聊些高兴的事吧！”

　　侯方域此话说完，却听到船舱外一阵嘈杂，接着便觉得这船舱晃了晃，众人一同向外看去，却发现两个锦衣卫已经跳到了船头。

　　那船家心惊胆战，忙问道：“两位大人，两位差爷，这是怎么了？”

　　那两个锦衣卫却不理会他，径直走进了船舱，大声喝问道：“复社的方以智、冒襄、陈贞慧是不是在这船上？”

　　方以智年轻气盛，站起来道：“我便是方以智！你想干什么？”

　　那锦衣卫道：“哼，京城里的侯恂侯大人，弹劾你们结党营私，现在我便将你们这些人拿了！”

　　众人听了这样的理由，都吃了一惊，很多人也将目光看向了侯方域。

　　侯方域更是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他立刻知道这是那魏忠贤在京城里给父亲设置的麻烦。

　　侯方域站起身道：“你们说是侯大人弹劾的，我就很不理解，侯大人连这几位公子都未见过，如何能够弹劾他们结党营私？”

　　一个锦衣卫道：“你又是谁？”

　　侯方域刚想报出自己的名字，但立刻意识到，若是被魏忠贤知道了自己在江南，难免会被识破自己当初和父亲商定的计策，于是道：“我是谁你没必要知道，今日便是看不得你们欲加之罪的做法！”

　　那锦衣卫不懈地一笑，道：“哈哈，我管你是谁，今日便把你一同拿了！”

　　说着，那锦衣卫就要伸手来抓侯方域的衣领。

　　这时一旁的李香君突然道：“两位官爷，出门办差辛苦了，先喝杯茶再抓人也不迟啊！”

　　那两个锦衣卫一开始便意识到这一船舱的美人，这时听到其中最为让人心动的一个在为自己献茶，自然是没有任何力量去拒绝了。

　　其中的一个锦衣卫恨不得口水都要流在地上了，痴痴地接过来香君手中的茶，接着便一饮而尽。

　　香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接着便看到那喝过茶的锦衣卫迷醉般地瘫倒在地上。

　　另一个锦衣卫脸上立刻现出恐惧和愤怒之色，大喊：“你敢给锦衣卫下毒？”说罢，立刻仓啷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香君见此，也不迟疑，衣袖在手腕间转了两圈，接着猛地向前甩出，一道白烟直接扑在了那锦衣卫的面部，那锦衣卫还想再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便向后倒在了地上。

　　在场的众人除了苏昆生和李贞丽，都惊呆了。那苏昆生似乎有些生气地摇摇头，道：“丽娘，带着大家先走吧，这里我处理。”这话说得冷冰冰的。

　　香君不由得转头看向了师父，苏昆生却不去看她。

　　李贞丽依言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说着，带着众人上了另一条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