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问题已解决,现在只剩俸禄问题了,苏轼、苏迈虽然可以在院中蹭吃蹭喝,但是还是有不少日常开销需要用钱。苏迈在苏轼坐牢期间,早将随手携带钱财用光,四处借的钱至今未还,如今父子俩囊中羞涩。苏轼想了下,道:“我去趟衙门,看看能不能预支这月的俸禄。”
苏迈道:“那我陪您一起去吧。”
苏轼道:“也好。”
两人步行来到衙门。陈轼正在知州厅处理公务,见苏轼父子来了,放下笔,道:“院内已经安顿好了?”
苏轼道:“已安顿妥当,特来道谢。”
陈轼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本来想着把你们安排到安国寺,那里香火鼎盛,条件要比定慧院好很多。但是考虑到安国寺白天香客往来,比较嘈杂,定慧院安静些,就自作主张让你住那儿了。”
苏轼道:“多谢大人思虑周全,定慧院挺好的。住持人也不错,很照顾我们。”
陈轼道:“那就好。”
苏轼纠结片刻,道:“陈大人……我……”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陈轼道:“有什么事吗?但说无妨。”
苏轼道:“我想预支下本月的俸禄……”
陈轼为难道:“我也想预支给你,但是现在月初,酒囊不足,给不了你啊!”
酒?俸禄和酒有什么关系?苏迈思索着,但并未问出口。苏轼也有同样疑问,直截了当道:“我不太明白。”
陈轼道:“你的俸禄就是官府用剩的酒囊,月末来领取一下可以拿到街市上换钱。”
苏轼愕然,说白了就是没有俸禄。朝廷下诏将其贬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但奏章还额外说明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指明他这个官职就是个虚职。苏轼本想着就算是虚职,大不了不处理公事,俸禄或多或少还是要发点吧,如今看来是他太乐观了。苏轼从小舞文弄墨,只会做官,没有其他营生技能,朝廷停了他的俸禄就是斩断他的生路。
苏迈见苏轼呆若木鸡,失声惊叹道:“没有钱,我们怎么生活啊!”
陈轼道:“圣命难为。这样,我先借你们点,你们熬到月底领了酒囊就能换钱了。”
苏轼道:“多谢陈大人好意,我们父子吃住在定慧院,应该也用不到钱。若是到时真有需要,再向大人借也不迟。”
陈轼道:“也好,有需要了尽管开口。”
苏轼、苏迈拜别陈轼,离开了衙门。两人并肩而行,默然漫步在热闹的街道上,沿街商贩、店家叫卖声不绝于耳,显得十分嘈杂。苏迈沉默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惆怅道:“爹,如今我们身无分文,怎么生活啊!”
苏轼并未理会,继续往前走着。苏迈看着神色恍惚的苏轼,迅速整理好情绪,安慰道:“没事,我们住在院里其实也用不到什么钱。”
苏轼精神萎靡地穿梭于人群中,连不小心被行人撞到也没有反应。他来时已预想到黄州的生活肯定艰苦,但是没想到是弹尽粮绝的绝境。他走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引来街上百姓驻足围观。笑声骤停,苏轼长叹一声,对空吟诵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迈看着父亲精神失常的一系列举动,担心不已,又无从安慰。父子俩在黄州举目无亲,无从借钱,就算有人借钱,又拿什么还呢,总不能一直靠别人养活吧,没有人会无穷无尽地支援他们。
父子俩回到定慧院,苏轼鞋都没脱,倒在床上,用被子将头蒙住,准备睡觉。苏迈走到床边,帮苏轼脱了鞋,柔声道:“爹,您睡吧,一会儿开饭了我就叫您。”
苏轼继续将头蒙在被窝里,道:“僧人们大多过午不食,开饭要到明天早上了。”
苏迈愕然,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躺了下来。睡觉就不觉得饿了,明天一睁眼正好吃饭。
随后的日子,苏轼除了吃饭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有时候连饭都不吃,从早睡到晚。苏迈看着父亲颓废不振的样子,心中无尽悲凉,却又无能为力。心性高傲的苏轼以前虽然不受宋神宗重视,但在地方也是一州之长,受百姓尊重,而在文坛更是众星捧月,如今落得此番田地,对他的打击比杀了他一了百了还要难受。
人最痛苦的不是身处困境一时艰难,而是知道往后余生日复一日的艰难。苏轼很清楚只要宋神宗在位一日,他就永无出头之日,但宋神宗年富力强,只怕自己今生就要这样艰难度日,直到生命的尽头。一想到此,每一日对于苏轼来说都显得格外漫长。他已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只能终日昏睡,聊以度日。
两个月后。
二月二十六日。
苏轼早上喝了点酒,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睡到中午,起来偷偷吃了点肉又继续睡,一直到深夜感觉头昏脑涨,实在没法继续睡下去,才坐起身来。
月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屋外雨已停,苏轼看着熟睡中的苏迈,披了件长衫,轻声推门而出,身披月光漫步在定慧院中。寒风夹杂着潮湿的空气席卷而来,他不由打了个喷嚏,双臂环抱,快步返回房间。
苏轼轻声走到桌边,点亮烛火,坐下,见苏迈还在熟睡,总算放下心来。由于睡太多了,他感觉头晕目眩,拿起笔昏昏沉沉地写下: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雨声来不断,睡味清且熟。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强起出门行,孤梦犹可续。泥深竹鸡语,村暗鸠妇哭。明朝看此诗,睡语应难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苏轼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见任何人,经常白天睡觉,晚上在幽静无人的院中漫步会儿。
这天深夜,苏轼睡醒,穿好衣衫,轻声出门而去。院中四下寂寥,只有他轻盈脚步声相伴。他转了一会儿,倚着一株桐树坐了下来,仰望漆黑的苍穹以及高悬的弯月愣神。
时间一点点溜走,不知过了多久,苏轼从呆滞转态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