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骤起,吹开秋闱,在贡院准备乡试搜查的考生不会想到这正德十四年,八月初九,王守仁拿下宁王的捷报还在路上,正德皇帝已率军南下。
乡试时间分作三场,第一场八月九日,第二场八月十五日,第三场八月十七日。然后过十来天便放榜,一般为了讨个好彩头,都是丙日或戊日放榜,寓意龙虎榜。
八月九日开考,但从凌晨四更开始点名。因为乡试有数千人参加。检查的又是及严的,如果从白天开始点名,只怕到了天黑也点不完,乡试就那么一段时间,所以点名必须提早进行。
考试用具早已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吃食等等都装在一只考篮中。到了八月八日这晚上,陆钟便胸有成竹的出门参加考试,孙固提着考篮跟随在身后,充当临时的书童,陆钟是给了工钱的。
考试在即,半夜点名,陆钟和陆釴走在一起,看着前面人挤人的人群,不由感慨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平时的时候是坐轿子轻松,可如今却是步行方便,这是真正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街上灯火通明,灯笼星罗密布到处都是,一条街道亮如白昼。
在火光照映下,照得人人脸色凝重,只见人的眼睛和面上的阴影,即便生性再跳脱的人身处这个环境,也不免紧张起来。
陆钟本来是面带微笑,轻松自如,好似草船上的智诸葛,但见了这个情况,立刻也随大流做起郑重的样子来,好似面对江东诸儒的诸葛卧龙。
贡院坐北朝南,左中右三扇大门自然也是朝南,在中间门上,悬挂有‘杭州贡院’四个墨黑大字的牌匾,落款赫然是本朝大名鼎鼎的诚意伯刘伯温,可惜今日没有带烧饼。贡院大门外建有东西辕门,贡院大门左右各建一坊,一边是“明经取士”,另一边是“为国求贤”。
这里火光更亮,数不清的红色的高脚灯笼挑在门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大门附近堵得水泄不通。
与一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比起来,陆钟貌似还算壮实,冲在前面,陆釴也跟着,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挤进了贡院大门内,来到了第二道门口。
别的地方,二门叫仪门,但在这里,二门被称为龙门,是很吉利的叫法,当然过了龙门也不是龙,龙是天生的,王侯将相都没有种,可咱们大明朝的龙便是有种的。龙门就是点名的地方,过了龙门就算正式进入考场。 龙门内有四个门口,取“虞书辟四门”之意。来自全省的士子在这里经过点名、验身、搜检才能进入考场。
没多久就到了四更天,若换成二十一世纪的算法就是凌晨两点。
你见过杭州府凌晨两点的太阳吗?
陆钟是没见过的,月亮和星星是挺漂亮的,但已无心再看。点名正式开始了。
几个贴有县名的长牌灯高高举起,指示着该县士子上前候检。
在大明朝,读书人那是很体面的人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若问起读书人这辈子最屈辱的时刻,那估计有九成读书人会回答说是考前搜检,当然连被搜身资格都没有的人要更屈辱一点。
这些往日的体面人物,这七子那五子似的有声名的才子,在此时此地,却一个个都要被拆散发髻,脱下鞋袜,然后披头散发、光着脚接受军士的搜身检查,以防夹带作弊,抓住一个作弊的人就是三两银子,那个军士不乐意啊?这外快赚得比自己两月名义上的饷银还多,之所以说是名义上,是因为大明朝喝兵血是一绝。
于是那些搜检军便都瞪着贪婪的眼,又都是老江湖,除了考生身上外,对其随身携带的考篮考箱更是重点检查,用个小锤子东敲敲西敲敲,听听笔管是不是空心地,砚台,考箱等大件有没有夹层,还有被褥也要拆开检查,甚至于考生带来的包子、馒头,也一概切开,瞧瞧是不是夹心的。
陆钟忽的看到了孔乙己,这老前辈身体不太好,瘦骨嶙峋的,然而军士却不怎么检查他了,孔乙己在这里是老江湖了,那个兵士跟他是也是老朋友了,每次都看见,私下里如果见了,还要说声老友,自然便放过了,更何况孔乙己是最讲信用的,从来不夹带。
斯文裸体,赤脚踩地,腋下生风就是爽。检查完了之后便前往写着鄞县牌子的地方,又是一阵搜查,待到重新穿好衣物,捡起斯文,陆钟遥遥一挥手,便和孔乙己再见了。
再往里面走几步,陆钟和陆釴又分开了,陆釴在天字号里,陆钟在玄字号里。在贡院中,号舍密度极大,每一排都有几十上百间,每间只有三四尺长宽。同时每排之间仅仅间隔四尺,形成一条数十米的狭窄小巷。
借着月光一眼望去,好像是层层叠叠的鱼鳞,再走近些,又让陆钟想起了养鸡场的鸡笼。没错,就像是鸡笼,每间号舍的真实面积也不比鸡笼大多少。
陆钟慢慢找到玄字号这一排,窄小的巷口站着一位老军士。陆钟确认无误后,便迈过门口,走进了巷道里。
在巷道外面空地上,头顶有月星二光,周围有火炬、灯笼,让人觉得安心。但一进入仅可容身的狭窄巷道后,光线陡然暗了下来,让人感到极其幽寂,俗话说阴冷,这秋风一刮,不免让人想起梅超风的往事,觉得头顶一阵发麻。
好死不死,前面还有半条腿横在巷道里,陆钟好似芒砀山上酒醒的刘邦看到面前的白蛇,身边又没有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等到陆钟的眼睛适应了巷道里黑暗的环境,这时候也看清楚了,原来这半截腿是从某间号房里伸出来的。
陆钟苦笑几声,真是自己吓自己。
号房里已经搭好了两张木板,外面高一点的木板可以充当桌案,里面低一点的木板可以充当座位。
想起孔乙己那日的嘱咐,方应物便将考篮丢在了号房里面角落里,然后将高处的木板拆下来重新搭在低处,这样两张木板就在同一个平面上了,勉强可以让人躺在上头。
折腾了大半夜,陆钟确实也有点困意,,便爬到木板上打起盹来。而且也从号房里伸出半截腿,悬空在巷道上,充当起那吓唬别人的玩意儿了......
夜气方回,鸡鸣枕上,天一亮,考题发了下来,这正德十四年的浙江乡试便正式开考了。
乡试分三场,第一场是经义,第二场是应用文,第三场是时策。但只有第一场经义是最重要的,可以说,第一场考得好了,后面两场再烂也能中举,当然也不干保证,因为这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是很卷的地方。
所谓的八股取士,就指的是科举只重第一场经义的缘故,考官也是根据第一场文章来决定录取与否,后面两场公文和时策基本就是烤肉时候的葱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