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蒋虎斌气急败坏地赶到现场的时候,场面已得到了弹压。数百军士合拢成包围圈,圈内百姓忐忑地拥挤在一起,府衙门前的石阶下摆放着张大财的尸首,宫经历和两个小吏则瑟缩在一旁,青州府各级官员在石阶上看着,局面失控至斯,他们也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
蒋虎斌来到苏福如和黄守备面前:“何至于此啊,我的苏大人!”
苏福如转过脸看着他,嘴边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他强装着镇定:“有人不服王法聚众闹事,本官已弹压得住了。”
蒋虎斌气道:“你弹压个......”他沉下脸:“苏同知,我有必要提醒你,我锦衣卫素来便有监管百官之职。今日之事若是你处理不妥当,我可是会据实上表的。”
苏福如的嘴边肌肉又突兀地抽搐了一下:“蒋大人放心,绝不会让你难做。”
人群中,钱坊正颤巍巍地排众而出,黄守备亮出兵器:“干什么的?”
蒋虎斌道:“这人我识得,放他近前说话。”
钱坊正一躬到地:“大人,小老儿有礼了。”
蒋虎斌盯着他:“老头,冲击官府视同造反,甚至造酿出了人命,现下这个场面什么后果不用我说吧?”
钱坊正颤声道:“小老儿晓得。”
苏福如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老...老人家,万事好商量,本府并非不知事之人,你有什么要求本府尽量满足。”
钱坊正的脸上已看不到泪痕,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决绝:“大人容禀,先前马知府已答应由张大财拆借粮饷,此乃利民的大好事。偏生苏大人横生事端,恢复旧法,这不是要逼得我等小民家破人亡嘛,”苏福如一张脸黑气沉沉,他瞟了眼蒋虎斌,忍怒听着:“老朽绝非刁蛮之人,现只求能恢复原法,给我等一条活路。”
苏福如太阳穴突突跳着,心中不知做着什么计较,终是点头道:“本官事后想来,马知府之法貌似可行,却是没来得及传达给宫经历等人,造成了这般误会。”
钱坊正淡淡地道:“如此甚好,”显然是不信的,他接着道:“我不知马知府所犯何罪,但这拆借缴粮之法是由马知府提出并施行的,若无他监管我怕未来又会生出变故,”他着意地看着苏福如:“适才与各坊坊正商议,老朽斗胆请诸位大人网开一面,由马知府暂脱牢狱,全面接管缴粮一事!”
这时人群之中各坊正纷纷拜伏于地:“望诸位大人网开一面!”
苏福如恨恨地看着眼前的钱坊正,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蒋虎斌见苏福如迟迟不答话,将苏福如官服一扯:“借一步说话!”
两人向旁边走至无处人,不等蒋虎斌说话,苏福如道:“荒唐!本官尚未见过如此刁钻之人,断不会答应他的要求......”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蒋虎斌粗鲁地打断道:“老苏,”苏福如一愣,蒋虎斌平素对其毕恭毕敬,这么不客气的说话,倒是首次:“我知道你苏家乃江南江卿之家,舅爷还在户部任职员外郎,但今日百姓在你治下仅一天光景,聚众冲击官府,杀害青州首富,桩桩件件皆由你而起,若是说将出去,便是你苏家也是保不得你。所以,你是怕了吗?”
苏福如吞咽了一口唾沫,兀自嘴硬道:“本官依律办事,何来怕字一说?”
蒋虎斌冷笑了一声,也不与他置辩:“往日看在你苏家的面子上,你的那些事情我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家都能过得好些。但如今这事我再含混过去,有些人可就不会让我好过了,”他语重心长地对苏福如道:“先将眼前的事过去再说,放出马文彪安抚住百姓,完成饷银的征收,你也能过得了这一关,张大财的事情让马文彪去头疼,你只需静待马文彪赴京受审,便顺理成章接过知府一职,何乐而不为?”
苏福如道:“可是......”
蒋虎斌压迫感十足地逼视着苏福如:“可是什么?百姓堵在府门前,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若是你有其他办法尽可以做去。”
苏福如回避着他的目光,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回视着广场上那一张张充满着敌视的脸,缓缓点了点头。
逼仄的地洞内血腥气浓烈得让人作呕,闫亮和刘一鸣却恍若未觉,刘一鸣的手中端着一个白砂药瓶放在尹世筹的鼻端。尹世筹从昏迷中缓缓醒转,他的脸色几无人色,眼中血丝遍布,整个人已近虚脱。
他睁开无神的双眼,茫然地看着刘闫二人——疼痛已使他短暂地丧失掉记忆。良久他的瞳孔重新聚焦,刘一鸣由衷地道:“在我手中经历过的犯人不下千人,如你这般硬挺到这个阶段的着实不多。”
尹世筹直勾勾地盯着刘一鸣没有说话,似乎在理解刘一鸣话中的意思。
洞口上方田守业默默地依靠着炕沿席地而坐,地上是他的呕吐物,忽然洞口人影一闪刘一鸣和闫亮从地下钻了出来。刘一鸣看着田守业,好笑道:“吐了几次了?”
田守业抿了抿厚厚的嘴唇,脸色有些难看,闫亮暗叹一声:“尹世筹苏醒了,去给他敷药吧。”田守业自手边拿起一个陶盆从地洞口钻了下去。闫亮摇摇头,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两人回到堂屋,闫亮抄起杯子一饮而尽,刘一鸣道:“尹世筹是铁了心不说,这事情极为难办了......”
闫亮想了想道:“他已失踪一日有余,拖得越晚被人识破的风险也便越高,唔......说不得我便去营里走上一遭?”
刘一鸣道:“营中知道你的人不少,若是碰上个相熟的认出你来,怕是连逃都没得地方逃。”
闫亮顿足道:“尹世筹抵死不说,说明其家人的重要性已超越其性命。若不将其救出,尹世筹怎么肯开金口,若是你还有其他良策尽管拿出来!”
田守业蹲在铁床前,将药膏涂抹在尹世筹的伤口处,每一次接触尹世筹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发生颤抖。外翻的皮肉,凝固的血液,胸腔内微露的森森白骨让田守业的喉头发痒,他抑制着呕吐的冲动,沉默地进行着手头的工作。尹世筹忽然道:“小兄弟,你是什么人?”
田守业没有说话,少倾尹世筹又道:“看你年岁不大,怎么替这群活阎王卖命,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可要留心。”
田守业脱口而出道:“我师傅是好人!”
尹世筹道:“你师傅是闫亮?”
田守业不再回应,他掏出纱布按在尹世筹的伤口上,尹世筹咬着牙浑身打着哆嗦,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闷哼,田守业不由地放轻了自己的动作,尹世筹认真地打量着田守业。纱布围着尹世筹宽大的腰身一圈圈地缠绕,因为被反绑的关系,每次纱布绕到背后,尹世筹就要吃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胸前的伤口牵扯得他面目狰狞,反复几次他便有些吃不消了。田守业忽道:“我现在将你绳索解了,你且坐起来,方便包扎。我劝你莫要乱动,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尹世筹点点头,在田守业的搀扶下坐起,田守业将他手腕的绳子解了,蹲在他面前,一边全身戒备着一边快速地包扎。所幸尹世筹只是静静地坐着,并无反抗之意。不消片刻功夫,便已将尹世筹的伤口包扎完,他快速将纱布头打了个结:“包好了。”
尹世筹刚要起身眼前便是一花,他软软地向前栽去,早已有所防备的田守业双手一把揽住他,将他按回到铁床。尹世筹晃了晃头,将手并在一起举到田守业面前。田守业将其手脚绑了重新固定在铁床之上。
堂屋之中的谈话仍在继续,刘一鸣道:“你且别着急,即便是入营你我也需做好万全准备,”他沉吟道:“为了避人耳目,咱们的行动必然定在晚上,可晚上又是夜不收回营述职之时,若是被他们认出来可就麻烦了。”
闫亮道:“我可以易容。”
刘一鸣道:“夜不收中易容好手也不在少数,想要揭穿你也不是难事,这个险不能冒,”他在房中踱着步:“最好能找个面生之人,有其与我搭手,接到人后即刻撤退,如此快进快出,方可保证计划畅通。”
闫亮道:“这个时间上哪里去找人?”
话音未落,田守业端着陶盆撩帘走了出来,闫亮和刘一鸣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田守业憨憨地站着,面对刘闫二人的目光显得有点不知所措。闫亮摇了摇头,后者却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