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日,李仙侣已折回鹿田寺。界构大师正巧聚金华山派于此,与观景先生商议下步对策。
众人见李仙侣,皆大惊,而又大喜,邀其商议正事。
讲经堂中几个小道士指着李仙侣的鼻子,骂骂咧咧,貌似达达道长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乐享道长终日享乐,但亦是明辨是非之人,知李仙侣与此事毫无瓜葛,便将流言蜚语压了下去。
李仙侣修家书一封,告徐氏平安。他与众人商议,自愿加入金华山派,归于金华山派儒宗。
“如此甚好!谪凡公子,我方才与掌门商议,要将力量集中在一起,共同抵御外敌。”观景先生说道。
“愿尽绵薄之力。”李仙侣作揖道:“先生尽量吩咐。”
“浙党和东林党应一致对外,联手共击拜金教。”观景先生提出。
“何以为?”
“公子与朴庵先生相识,可由此人联系到江南东林党。”观景先生指点道。
“数年来,我与朴庵先生未曾来往。我这这便下山打听朴庵先生的行踪。”李仙侣欣然领命,告辞下山。
观景先生微颔,对李仙侣很是满意。
往后日子里,李仙侣终日在金华城中搜集情报,四处打听朴庵先生下落。他偶遇拜金教贼人,三拳两脚便将其打趴在地,不足以惧,终堂而皇之做回李仙侣,而非不用扮成李笠翁。这一晃又是一年。
崇祯十四年(1641),他终于收到族弟李寄来信,得知朴庵先生已云游归来。李寄在信中表述悲痛,其生父徐霞客已病逝。李仙侣来到上浮桥渡口,要去江苏如皋寻朴庵先生,顺路探望多年不见的伯父、兄长和族弟等亲人。
他从金华乘船沿富春江到杭州再从江南运河到镇江,当渡江到达江北岸的扬州时,一首“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著名诗篇,引起他对这座名城的向往。扬州南临长江,自隋炀帝开凿了运河,就成为南北水路交通的枢纽。
大明皇朝,扬州又成为二淮地区盐的集散地,商业经济繁荣,许多人心目中到扬州就可以发财致富。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之称。
“夜市千灯照碧云,月中歌吹满扬州。”文人墨客如是赞美扬州。李仙侣初到扬州,唯见街头酒楼茶肆林立,灯笼和酒旗高挑半空。车挂轊,人驾肩,熙熙攘攘,一片繁华景象。
此时的扬州,已有不少兰溪商贾云集,街头“兰溪手擀面”的招牌比比皆是。一个不以面食为主食的兰溪,却盛行吃面,与兰江水运发达有一定关联。兰江边大大小小的码头,吸引了各种做餐饮的人才,涌现出许多“吃讲师”,他们对点心、小吃相当讲究,手擀面就是其中一例。
在兰溪人看来,面一定要手擀,手揉上筋,劲道爽滑,一吃就明白它的好。浇头讲究一碗一烧,牛肉、雪里蕻、大肠、腰花、千张……都可以往里加,大火爆炒,半熟时,倒入高汤、面条,让面条、高汤和浇头完美融合,才能成就兰溪人最爱的喷香。
当李仙侣来到兰溪人聚会的“维扬会馆”时,立即受到同乡人的“火腿宴”接待。金华火腿享誉天下,始于唐朝,兴于宋朝。依据是唐朝陈藏器所著的《本草拾遗》中所记载“火腿,产金华者佳”。宋朝义乌人宗泽,抗金行军携带盐腌猪腿,并且进贡给了朝廷。赵构称之为火腿。宗泽也被封为金华火腿祖师爷。
此火腿已由兰溪人带到江南一带,在如皋形成了具有当地特色的“如皋火腿”。“金华火腿”是传为南腿;“如皋火腿”是传为北腿。
“火腿宴”的原材料是一整只火腿,分解不用部位,做成十几道不同的菜品。火腿鲈鱼、火腿竹荪、火腿云耳、火腿炖甲鱼、火腿金银蹄、火腿娃娃菜、火踵神仙鸭、金华火腿冻、火腿千张卷、滋味火腿皮、排南火腿、蜜汁火方、火骨炖萝卜、火腿灌汤包等菜依次上桌。李仙侣不喜好吃腌制食物,逐一品尝后,却觉得菜品异常鲜美,赞不绝口。
酒足饭饱后,乡人邀他为会馆题字留念。他深受宴请感动,立即为会馆题上一联,联曰:
一般作客,谁无故土之思。常来此地会会同乡,也当买舟归瀫水。
千里经商,总为谋生之计。他日还家人人满载,不虚跨鹤上扬州。
抒发他对同乡情谊和故里的思念,为这些外出谋生人寄于美好的祝愿。
李仙侣出会馆,被夜景所陶醉,吟出一首七言:
广陵三月桃花浓,当垆之人面较江。
青帘不挂客常满,酒滓压尽糟皮空。
席中不饮自沉醉,囊里有钱亦解佩。
青钱一掷归乌有,杂佩留之亲妩媚。
惜手滌器非相如,往来愤杀高阳徒。
君使文君不之拒,人人愿做酒家胡。
我羡美人无愠色,颜红命薄安其厄。
今古谁人得所无,请君一一为之述。
——李仙侣(31)《广陵肆中书所见》
“好诗!”身边走近一名男子,与李仙侣年纪相仿,雄姿威武。
李仙侣见此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正想开口寒暄,对方却已报上家门。
“我乃浙江绍兴府司理陈子龙,游历金华山时,见过先生。”陈子龙翩翩有礼。
陈子龙,初名陈介,字人中,更字卧子,又字懋中,号轶符、海士,晚年自号大樽,比李仙侣大两岁(1608年出生)。南直隶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工部侍郎陈所闻之子,为“几社六子”之一。
李仙侣想起来了,此人与“明季四公子”之冒襄同时上山,在山中未作逗留,所以对其印象模糊。原来,他还是个七品地方大员,日日公务缠身。
相谈中,陈子龙说明此行来意,自己中意女子已然出嫁到南京,特来扬州散心消遣。
他所中意之人,正是“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伊人本名杨爱,字如是,又称河东君,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伊人与董小宛、陈圆圆、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顾横波、寇白门同称。
伊人与陈子龙情切意笃,长居松江南楼,赋诗作对,互相唱和。可惜南楼唱和之美景不长,陈子龙之原配张氏带人闹上南楼。柳如是不甘受辱,悲切而毅然离去。虽如此,陈子龙对于柳如是仍不死心。
一年前,伊人嫁给有“学贯天人”“当代文章伯”之称的东林领袖钱谦益为侧室。陈子龙告假回乡,望见伊人一面,未如愿。陈子龙自怨自艾至此。
李仙侣寻思,陈子龙已有家室,为何还要为一风尘女子,千里迢迢只为见上一面,听完后便一笑而过。他向陈子龙打听朴庵先生之住所,并谢过。
他离开扬州,过江阴,探望族弟李寄,祭拜徐霞客陵墓,未留宿,当日即到如皋。早在东晋,如皋就已建县,宋时建城墙,城内外有二条城河环绕,碧波映影,绿树扶疏,市桥相望,分外幽美。
李仙侣背手在街上闲逛,手中攥着《太乙金华宗旨》,忽觉手中书一抖,从手里滑了出去。
“书……我的书……”李仙侣回头张望,神色紧张,却见一张笑脸仰视自己。
这人半蹲在地上,手中拿着那本书。
“谪凡兄何时对修身济民如此感兴趣了?”言者正是朴庵先生。
“朴庵……”李仙侣随口而出。
“在这里就别叫我朴庵了,还是叫我冒襄吧!”冒襄起身,将书完璧归赵。
此人正是明末四公子之冒襄,字辟疆,号巢民,一号朴庵,又号朴巢,文学家,出自如皋冒氏,是忽必烈第九个儿子镇南王脱欢之后。他生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比李仙侣小八个月。
“辟疆兄,我寻你好苦啊!”李仙侣一拍大腿,感叹道。
“谪凡兄何故要找我?”
李仙侣道:“辟疆兄幼有俊才,十岁即能赋诗。十四岁就刊刻诗集《香俪园偶存》。”
冒襄笑语:“不足挂齿,谪凡兄略胜一筹。不如来我家一聚,再商大事。”
李仙侣颔首默许,随冒襄至如皋城东北隅,现冒家别业,取名“水绘园”。园占地百亩,四面环水,园内积土为丘,引水入园为洗钵池,长堤垂柳,倒映如绘,故名“水绘园”。园内主体建筑“水明楼”由前轩,中轩,阁楼组成,位于洗钵池的绿水之上,予人“一池静水楼更明“之亲切感。
冒襄室中有客。处画苑书房中,有一女子倩影。远看伊人容貌秀丽,气质超尘脱俗、孤芳自赏,不像平日所见女子。冒襄与伊人共泼墨挥毫,赏花品茗,评论山水,鉴别金石,将生活琐碎渲染得浪漫美丽,饶有情致。
女子名叫董小宛,亲手为李仙侣沏茶。李仙侣听此姓名如雷贯耳,早在扬州一带就有所耳闻,便问道:“小姊可是秦淮八艳之一?”
“秦淮八艳不敢当,小宛已脱去风尘,一心从良,只想此生服侍冒公子。”
李仙侣两眼带过董小宛之面容,果然美如其名,回看冒襄,心想他在如皋的生活,可真是风流快活。
冒襄倒也不避讳,相谈起他与董小宛的曲折爱情故事。
董小宛出身书香门第,原取名白,号青莲,父母视如至宝,悉心教她诗文书画、针线女红,只盼其才德具全。因世道变迁,父亲撒手人寰。她经他人引荐,到南京秦淮河畔的画舫中卖艺,改名小宛。
伊人清高的性格,得罪了一些庸俗的客人,然而却赢得了一些高洁之士的欣赏,常相伴游山逛水,享受自然风情。虽说那些能有此雅举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并不觉得白发雅士有可憎之处。伊人在旖旎风光的衬托下,也容易涌动柔情,而真心真意地给客人以娇媚娇笑。
秋天,二十九岁的冒辟疆来南京参加乡试,特意前往造访传说已久的董小宛,接连寻了好几次,都无缘见到董小宛,直到将离开苏州的前夕,没抱多大希望地来到半塘,却终于得以与她相晤。
深秋的寒夜,董小宛刚刚参加酒宴归来,正微带醉意斜倚在床头。见来了客人,她想挣扎着起身,无奈酒力未散,坐起来都有些摇晃。冒辟疆见状忙劝她不必多礼,让传婢在小宛床头摆了个坐凳,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冒辟疆自我介绍后,董小宛称赞说:“早闻‘四公子’大名,心中倾佩已久!”脸上果然露出欣喜的神色。冒辟疆没想到一个风尘女子竟然对他们这劻扶正义的行为大感兴趣,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细打量董小宛,素衣淡妆,眉清目爽,果然与一般欢场女子大相径庭,此时虽醉意朦胧,娇弱不堪,却依然思路清晰,谈吐不俗,纵谈时局,颇有见地。怜惜伊人酒后神倦,冒辟疆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匆匆离去,就是这半个时辰的交谈,已使他对董小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仙侣听闻后,为董小宛不屈不饶的性格所称赞。未曾想到,眼前之弱女子内心世界竟如此强大。
谈起科举之事,两人都有说不尽、道不明的苦楚。冒襄为东林党人,为何科举亦是连连受挫?深究之,冒襄祖上是孛儿只斤·脱欢,为元朝宗室大臣,元世祖忽必烈第九子,封镇南王。前朝遗臣在此朝,只能是权贵势力的点缀。
董小宛离桌后,李仙侣便向冒襄谈起正事,商议东林党与浙党联合之事宜。
夜过三更,酒过三巡。两人商议终无结果。大明王朝摇摇欲坠,两党皆自保,无心共复大业。权贵多为家族自谋后路,无人过问国事。
李仙侣在如皋所住数日后,终无联党之妙法。东林党权贵皆闭门拒客,冒家孤木不成舟。他只得作罢回金华山。
三日后,他船渡抵达金华,经马车转驾,再次踏入智者寺。界构掌门听说他联党的来去,望向方丈室外,不由一声叹息。智者寺香客往来稀疏,一百单八位僧人只得种菜养猪、自食其力;赤松宫失去达达道长这位主心骨,已然一蹶不振。
李仙侣登山入鹿田寺,见观景先生,诉说联党之难。
“大明不可扶矣!”观景先生自知此计策难以延续,一声叹息道。
“何出此言?”
“大明内忧外患,朝廷制衡势力不匀。庙堂已摇摇欲坠矣!”
“何以解之?”李仙侣急切问道。
“无解。唯破而后立!”
“此为大逆不道之言!”李仙侣听闻后,倒退几步。
“自欺欺人,已无益。无论道士,亦或和尚,皆享大明福禄,实为官府爪牙,不可共谋大事。”
“先生这是……”李仙侣听完倒退几步。
“我打算辞去身上要务,领鹿田寺儒生,归老家东阳,再图复兴大业。”观景先生起身,看向东阳方向。
“鹿田寺有常驻儒生五十人,游学儒生二三百人,皆归于东阳乎?”李仙侣视其规模宏大、人数众多,问道。
“东阳求学氛围更为浓厚,不单盛学孔孟思想,亦有西洋先进科学技术。求学、工匠者十人成群,百人集社,往来可有万人。”观景先生洋洋洒洒地介绍着东阳之学风。
“倘若,科举无路……”
“实则,科举无用。陈子龙是为我旧友,堂堂七品大员,在朝中依然被大官呼来使去,身不由已。”观景先生回头说道。
“有此研学圣地。甚好!”李仙侣拍手称赞。
“朱万侍的长兄朱万化,欲调整在官府中的职务,随我同去东阳。可与你成伴同行。”
“求之不得!”李仙侣自科举落榜后,心中又迎来新春。
当晚,观景先生令所有儒生连夜收拾行李。他自己在整理之时,搜出一摞书信,皆为先生居住在金华山十多年来,所有往来的书信。信封上多有西洋字母,旁人不识西洋文,便也没人深究。他将这一堆书信,付之一炬。
李仙侣深感此事蹊跷,难道观景先生还精通洋文?与其攀谈此事,观景先生避而不答。鹿田寺中僧人下山至智者寺,向界构大师通报观景先生归乡之事。
天亮后,界构大师领队上山,僧侣列队欲向观景先生辞别。
“界构大师!”鹿田寺中冲出一人,正是李仙侣。
“谪凡公子,观景先生何在?”界构大师笑脸相迎。
“唯恐让大师失望矣!观景先生趁天未亮,已从东峦山路,经弹子下村下山。”李仙侣一脸疲惫。
他昨夜未曾合眼,辗转反侧一宿,至天明。至东阳做学问虽好,但不能饱食,家中尚有老母、妻、女需抚养。当下之计,唯归乡赡养老母。
凌晨,观景先生欲提早两个时辰出发,在寺外列队清点儒生,遇李仙侣改变计划,怒而呵斥之不成大器。李仙侣婉言相拒观景先生的邀请。
“观景先生为何不辞而别?”
“鹿田寺儒生每月在寺中开销白银五十两。智者寺半数僧人皆为儒生所养,为智者寺衣食父母也!冒然离去,恐僧人不悦。”事到如此,李仙侣只好实话实说。
“老衲修鹿田寺,意在为儒生提供一个安心读书的场所,训练武僧一百单八人,专为保护儒生安危。希望能多培养出几个朱大典,好为国家、朝廷输送人才,尽绵薄之力。”界构大师摇头道。
李仙侣无言以对,待僧人下山,独自留下,做鹿田寺义工三日,期满后,亦向大师告辞归乡。
至此后,鹿田寺儒生已日渐稀少,皆追随观景先生奔东阳而去。金华山派已名存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