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子,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像苏苏那样嚎啕大哭很奇怪?”郑小奕在房间里,半躺在李元的怀里问他。
“倒不是奇怪,只是有些意外。”李元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我听到我哥死了的消息后,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我八岁那年的事情,那一天我在家玩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放在柜子的瓷器,被妈妈大骂了一顿,我顶了几句嘴,却被爸爸打了。我那时候很生气,哭着就跑出了家,跑到村子里我经常去的庙后面的树林躲着。我那时候心里在咒骂着我父母,咒他们快点去死,我好跟着我哥哥一起出海。他那时候跟着蒲寿庚去剿海寇,好久没有回家了。”郑小奕从李元的怀里坐直了,继续说到:
“我呆在树林里,一直到晚上,我就是想让父母害怕,要他们到处找我,可是那天晚上,没有人来,我一个人又饿又怕,不得不往家里走,心里害怕进门后被他们责打。可是等我走到家,发现门外聚集了好多人,地上有两个被草席盖着的死尸。村子里的人不让我走近,我拼命挣扎,我看到门口到处都是黑黑的血,看到草席盖着的死尸露出的头顶有很大的裂口,就像开口大笑的嘴。他们说那两个死尸是我爸爸妈妈,我不信,可是他们不让我看。”
李元伸手去抚摸郑小奕的背,郑小奕面色苍白,淡淡一笑说:“我以为已经忘记这场景了,今天却都记了起来。”
李元说:“好了,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在一个邻居家里呆了好几天,直到哥哥带着其他人回来找我。我见到他以后大哭了一场,我对他说是我的错,我诅咒了父母。哥哥说和我没有关系,是那些海寇的同伙上门报复,是他们的错。”
“后来哥哥就把我带到身边和他们一起出海。他们和海寇战斗的时候,我就躲在船舱里面。海寇剿完了以后,我哥他们转而跟船做起护卫,我就以船为家了。一开始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日子久了,每天都是在海上,也觉得腻了。还好有班爷教我木工,亮哥教我认字写字。在我十六岁那年,哥哥对我说那是最后一趟跟船,回去以后他会买厝,让我安顿下来。可能是命吧,就是那最后一次航海见到了你。我以为我的福气终于来了,这两天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心里竟然希望哥哥不要回来了,他如果知道我们在一起做过这些事,一定很生气的。哥哥真的就不会再回来了,我……我真是一个阴毒的女人。”郑小奕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不要这样说,不是你的错,我会找到刺客和背后的买主,为帮主报仇的。”
“唐家子,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我,你不要再用命来博了,我受够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郑小奕抱着李元哭了起来。
“以命抵命,以眼还眼,这是天道。要是让我躲起来什么都不做,剩下的日子我都会过得不安心。”李元没有告诉郑小奕这刺客还会继续追杀,不是他不想过安稳日子,他知道安稳日子不是靠逃避得到的。
郑小奕一直在哭,也不知道听到李元的话没有,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她低声说:“唐家子,我哥的丧事未办,我身上月事也来了……今晚上你回自己房间吧。”
李元说:“我明白,你自己小心点。”
他出了房间,见到安梦彪正在吩咐弟兄守夜,李元走过去对那五人说:“各位,现在安平社正是要紧时期,辛苦你们了,每人每晚我再赏一百文,当做宵夜钱。”那几人都高声道谢。
安梦彪把李元拉到自己的房间说话:“李元,我理解你想要给帮主报仇,可是安平社这么多人的生计你也能管起来吗?就算你现在有钱,可是以后靠什么赚钱呢?难道还是去做刺杀的买卖?”
李元说:“你的船还有一个月下水吧,到时可以让安平社的弟兄们都去帮你。等这事情解决了我再想其他出路。”
“什么我的船,这船你也有一半,随时欢迎你过来。”安梦彪说完这些,突然想到了什么:“李元,你不想上船,是不是小奕的缘故?”
“嗯,有一些吧。帮主要到陆上生活,不就是因为海上生活风险太大,希望她能安顿下来吗?”
“唉,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这个情况来看,难道在陆上风险就不大了吗?帮主那时候决定到陆上生活,一来是自己想要娶妻生子,二来是因为小奕在船上遇到一些事情……”安梦彪见到李元有些惊讶的神情,说到:“大约五年前,小奕差点被一个船客欺辱了,还好她逃得快。帮主知道后一怒之下把那厮杀了,尸体就扔到了大海里。后来纲首和我们都说这厮因风浪大不小心掉到海里去了,官府也没有办法细查。在海上除了老天,纲首就是船上所有人的头,不像在这里这样没法自由。将来船是我们的,哪个敢再欺负小奕?而且以后小奕和你结婚了,还可以回你老家看看。”
李元静静地听完安梦彪的话,淡淡笑了一下,说:“亮哥,你说的我都知道了,等我为帮主报了仇,会来找你的。”
安梦彪听李元如此坚决要报仇,说:“好吧,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再劝你了。既然你和小奕要留下来,那帮主身后事的问题我要提醒你一下。说句不好听的话,苏苏嫁给帮主以前是在瓦舍卖艺的,虽然长得还行,可是家里连嫁奁都给不起。现在帮主不在了,苏苏有这么多遗产,求亲的还不得争破头啊。可是华仔是帮主留下的唯一血脉了,要是跟着苏苏做了别人的儿子,帮主就真绝后了。”
李元说:“华仔就算不姓郑,也是帮主的儿子啊?如果苏苏改嫁的男人能照顾好她和华仔,对大家也是好事。”
安梦彪说:“李元,这你就错了,你在波斯国长大,无父无母,姓什么都无所谓,可是帮主讲究的是宗族世代相续,后代姓什么甚至比血脉是谁的还要紧,何况华仔还是他亲生儿子。你想想,对你的生父来说,你就根本就不是他家族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
“苏苏如果愿意留在郑家,那就是最好的,这样华仔有妈妈,帮主也有后。如果她不愿意留,那么华仔和遗产不能被她全拿走了。这厝和帮主购的田地,现在可值八千到一万两银子。可是苏苏用郑家寡妇和华仔妈妈的身份来争遗产的话,那郑小奕是争不过她的,因为现在苏苏是郑家的长辈,而小奕只是帮主的妹妹,虽然帮主一直照顾她,但从律条上看她只是郑家晚辈,还是待嫁女。等苏苏拿到遗产和华仔一起再改嫁的时候,后果就是帮主的遗产和儿子都送给外人了。”安梦彪停了一下,看看李元听懂了没有。
李元点了点头,示意安梦彪继续说下去。
“我的想法是,你是孤儿,也不姓李,要是你能嫁给小奕再收养华仔,这样华仔不用改姓,帮主的遗产也能留下一部分。”
李元耸耸肩,没有说话。
安梦彪说:“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怎样找到刺客,我也不啰嗦了。这样吧,帮主的葬礼我来操心,明天我问一下苏苏,看尉司给的条件她考虑得怎样了。”
李元点点头,说:“亮哥,你说那个写纸条的人会是谁”
安梦彪说:“他会写汉字,应该不会是南蕃。”
李元说:“是啊,以前我们都以为他是耍诡计,现在看来不是那样。他知道黄东是被杀的,也许也知道帮主是谁杀的。”
安梦彪说:“道理是没错,不过上哪里去找他啊,而且他绝不是为我们好而警告我们的。”
李元说:“我打算从两条线来查这刺客,一个是当时的买主,另一个就是那个神秘人,你还能想想那时候取得纸条的情形吗?”
安梦彪摇摇头说:“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想不起来了。”
“记得是在哪条街收到纸条吗?”
安梦彪想了想,说:“好像是在桂坛巷那里。”
李元说:“那里离这儿不远,你能记得在哪一个地方收到纸条吗?我想那个孩子应该是住在巷子里的,如果能够找到他,也许他能告诉我们写纸条那人的样貌。”
安梦彪摇摇头说:“李元,不是我不想去找,只是那孩子估摸也就五、六岁,就算找到孩子,他也能说得清那人的相貌,这事情也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我们从什么地方找这人?”
李元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行?这人上次没有见到我们,现在应该还会在附近等机会,要是他知道我们在找他,说不定就会自己出来。你的船还有些时候才能下海,跟我一起去找找。”
安梦彪感觉李元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听他的了,而且李元的语气让安梦彪无法拒绝,似乎李元已经把自己当做帮主了,他不甘被李元指挥,问到:“你不是和程玉的关系很好吗?通过他找这人岂不是更容易?”
李元苦笑到:“我跟程玉提过这事情,可是他认定了这是那个刺客的障眼法,他还以为杀帮主的刺客和杀市舶司官员的是同一个人。”
安梦彪问到:“上次市舶司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程玉这么说不怕得罪那个姓朱的?”
李元说:“程玉只是私下说给我听。”
安梦彪想了想,说:“程玉刚当上都头就遇到这么一个死了五人的杀人案子,这案子还是在州府牢里,限内破不了案的话,不是他就是那个姓朱的要倒霉。如果程玉真以为两个案子是同一个人,以他的能力,必会想到要追查我们的买主,你不可不防。”
李元点点头:“知道,那样我还可以借一下他的力来找那个买主。不多说了,和我一起去取弩吧。”
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李元和安梦彪急忙走出房间,一个弟兄对李元说:“有人从外面朝我们这里扔刀子!”二人出了房门,有好几个人已经围着看前厅门板上的刀子,李元急得喊到:“赶紧回去戒备,别让刺客趁机进来了!”
各人听从命令散去。安梦彪看了看插入门板是一支普通短刀,刀刃上还钉着一张白纸。安梦彪把纸扯下来看了一眼,气愤地撕掉了。李元问:“写了什么?”
安梦彪说:“纸上写着‘下个死的是你’,这刺客在玩猫捉老鼠呢,要杀就进来杀,写这些废话干什么?”
李元没有说话,这刺客的刀法和伊斯玛里教的很像,连恐吓方式都和伊斯玛里的很像。让人恐惧的是等待不久将要到来的死亡。以前穆罕默德在派出刺客以前,会事前发出对目标人物的刺杀令,即便这些人已经配了保镖,还要他们找机会当众刺死目标人物,就是要传播这种恐怖。也许这刺客已经在安平社周边某一个房子里住下,悄悄观察安平社里的动静,就像李元会做的那样,等待最好的时机。想到这,李元心里一动,他对安梦彪说到:“我们去取弩。”
萨伊德在悄悄靠近安平社的大宅子甩出一把匕首以后,藏在了安平社大宅斜对面的一间房子的屋顶,在那里观察安平社里面的反应。他一身黑灰色夜行服,用黑布蒙住口鼻。萨伊德很享受在暗地里观察被恐吓目标恐慌的样子,不出所料,这房子里的人已经都紧张地整夜守卫。这种全力警戒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这些人不久会因为长时间高度紧张而崩溃掉。
就在这个时候,从安平社的大门出来了四个人,他们正在寻找街上的犊车。萨伊德略有些惊讶,这几人就不怕再有人偷袭他们吗?他仔细观察了这几人,他们提着灯笼,在灯火的照映下,其中一人的样貌身形很眼熟。
萨伊德猛然惊觉,这人不就是法哈德吗?他再仔细看了一会儿,确实是法哈德。没想到他居然从波斯逃到了泉州,果然是这个伊斯玛里的顶级刺客,才能够到蒙古大军里面刺杀蒙哥而全身而退。回想起四年前,萨伊德如丧家狗一样逃离阿拉木特,隐藏身份从旭烈兀军队的最低职位做起,历经屈辱和苦难,才得到今天的重用,而法哈德这个当时自己的手下,既能享受替谢赫报仇的荣耀,又能享受泉州的荣华富贵,这让萨伊德心中充满了郁愤。
“法哈德,等我把刀刺进你肚子的时候,你就能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伊斯玛里第一刺客。”萨伊德冷冷地笑了一笑。他喜欢这样的挑战,让本来觉得无趣的任务显得有意思多了。
李元、安梦彪和两个手下上了犊车,在车上李元低声对三位说:“我怀疑刺客会在附近暗中监视,等会儿过了承天寺我就下车返回,希望能抓到他。你们继续去南关港,我猜他不会跟过来,不过还是要注意防备。”
安梦彪说:“刚才在等车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刺客不会用飞刀袭击我们?”
李元说:“不知道啊,不过我看刀柄位置是从高往下插入的,你个子最高,刺客要扔只会先刺中你。”
其他两人笑了,安梦彪说到:“我就知道你想害我。”
李元笑道:“刚才在门口我特意看了一下高处,在我目力可及的范围适合的位置都没有人,飞刀伤人最多不过十来步的距离,远了根本扔不准。我们有四人,他没有把握是绝不敢轻易暴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