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第二天中午拿着林子济的名剌,登门去拜访他,知州府内外有多个弓手和警卫聚集。李元心里转了几道,难道这知州到现在还在防着他潜入?但是海捕自己的文书已经撤销,而且王规和安梦彪也放了回来,应该不是为这事情,于是在门口问了警卫,被指引去林子济的房间。
林子济见到李元有些惊讶,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他这么大胆,竟然真到州府来找自己。在说了一阵寒暄以后,李元说到:“林官人,那天晚上见过面以后,一直没有找你,我想你也知道什么原因。前天我刚从临安回来,见到了黄镛以后,昨天王规和安梦彪已经放了出来,所以这次特地来找你,想听一听你的意见,看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帮主也能出来。”
林子济面露尴尬的神色说到:“哎呀,李元,我有一个坏消息,昨天夜里州府牢里出了人命案子,你家帮主被杀死了。”
李元大吃一惊:“什么?你是说郑大同吗?”
“是的,昨天晚上有人闯进牢房,杀了两个狱卒,把郑大同还有其他几个犯人也杀死了。昨天夜里上尉司的人来了不少,本来应该是这两天通知家人来认尸,既然你今天来了,我就先告诉你。”
李元呆了半天没有说话,怎么会这样?!他心里翻江倒海地想着各种事情,郑大同在他如丧家之犬逃命的时候收留了他,还很欣赏他的才能,把他提拔到和安平社股东一样的位置。李元又想到了郑小奕,她只有郑大同一个大哥,如今和自己一样是个没家的人了。黄东死了,郑大同也死了,王规和安梦彪都不想继续在安平社,安平社也眼看要散伙,郑小奕和他何去何从呢?想到这些,李元的眼睛红了,他拼命忍住没在林子济的面前流泪。
林子济看到李元这个样子,说到:“黄镛的信我已经收到,知道你们安平社是冤枉的,只是这背后牵扯的人事太多,我只是一个九品的司理参军,不得不按上头的意思办事。在黄镛的斡旋下,太守原本是准备给郑大同一个轻判,没想到出这样的惨事。官府一定会全力捉拿杀人犯,为你们讨一个公道。你回去跟安平社的人讲一讲,这是一个杀人案子,确实和泉州府无关。”
李元叉手行礼告辞道:“林官人的心意我明白,这事情确实让我吃惊,我先回去静一静。”
李元在犊车里苦苦思考着,写神秘的纸条的那人知道这一切,是他做的吗?黄东被杀死,郑大同也被杀死了,还有师父、亮哥和郑小奕,他们怎么办?杀掉一个人对李元来说很容易,可是保护身边的人不被杀掉却很难,要把这个刺客找出来杀死才是保护身边人的方法。怎样才能找出这个刺客呢?李元首先想到了程玉,于是叫车夫把车驱到尉司去。
程玉带李元去敛房,让仵作把郑大同的尸体取出来。尸体的眼睛睁开着,嘴也是张开着的。程玉说:“刀口都集中在小腹,腰和鼠蹊,一共有六处,还有另外一个狱卒也是这样的刀伤,五具尸体的手都没有刀伤,可见这刺客动作极快,死者都来不及防卫。”
李元细细查看尸体上的刀口,又去探了刀口的深浅,尸体身上的深的刀口在小腹和腹股沟,而左腰上的伤口较浅。
李元想起了他在伊斯玛里时候的受训,他们的刺杀任务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执行,还要让目标在痛苦中流血而死才能达到伊斯玛里宣扬的效果,因此刺杀时候出刀、拔刀的速度要非常迅速。由于身体的中段移动最慢,面积又大,用匕首的时候攻击这个区域最容易得手。而刺杀的时候不能只攻击一侧,要左右上下换位进攻,刺左腰是干扰对方,让对方在惊恐和疼痛之下无法正确判断防卫,刺入小腹和腹股沟切断动脉才是目的。
如果是右手拿刀的人,顺手的情况下会刺对手的左边肋骨,曾经有个伊斯玛里的刺客经验不够,刺杀时候刀子捅进对方左肋后被卡在了两根肋骨之间,加上血流到了刀柄非常滑,竟然抓不住匕首,把它留在了对方的身上,结果那人趁机逃跑了。眼前这两具尸体腹股沟和小腹的刀口特别深,其他地方比较浅,和李元被训练的杀人方法一样。
李元又要求看其他三具尸体,这三具尸体的刀口不在右肋,有两具尸体的脖子被割开,另外一具是肚皮给划开一条大口子。程玉说:“据牢里其他犯人的口供,昨天夜里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
刺客在牢房外面劫持了这个狱卒,右手用匕首顶着他喉咙,左手按着狱卒左腰上挎着的刀,慢慢地跟在另外一个狱卒的后面进了牢房。走到关押着郑大同的囚室前,刺客叫狱卒开门,狱卒刚把锁打开,还没有回头,刺客就用匕首割开了这个狱卒的喉咙,紧接着刺客飞快地冲到这个狱卒的身后,扎了他几刀。然后这刺客刚走进囚室就立刻冲向郑大同,又刺了他几刀,郑大同就这样被刺死在囚室里。刺死了郑大同以后,刺客转身走到剩下的这两个人身边,这两人被刺客惊吓住,卷缩在囚室的一角,却没有逃出去。刺客提着这人的杻锁,让他站起来,他不肯起来,刺客就用匕首在他脖子划开了一道大口子。另外这人才醒悟过来起身逃跑,可是带着杻锁脚镣跑不快,他于是从小吏尸体旁边取出刀,想要杀这刺客,可是他根本不是刺客的对手,刺客用匕首划开了他的肚子,这人是过了许久才死的。”
程玉一边指着这些尸体,一边推演。李元问:“那些犯人怎么知道这刺客是南蕃,看到长什么样子了吗?”
程玉摇摇头说:“刺客穿着带罩帽的衣服,还蒙着面,个子和这个人差不多。”他指了一下那个喉咙被割开的尸体:“他只会说安平社这几个汉字,其他的话他听不懂,还有犯人看他露出的眼睛像是南蕃。这人的本领高强,只是不知道王规和安梦彪已经放了出来,那两个和郑大同关在一个牢房的犯人算是替死鬼了。能雇这样的高手,买主必是花了大钱的,你想想安平社和谁结了这么大的仇?挡了谁的财路?”
安平社平日做的买卖得罪不少人,李元细细想了一遍,那些被催债的,被恐吓过的人会找安平社报复吗?在伊斯玛里的时候,他们这些执行谢赫命令的刺客,只要不小心失手被抓了,很可能会当众被保镖活活打死。程玉见李元沉默不语,说到:“走,在这里不方便,到我那里谈。”
李元随着程玉到了他办公的房间,李元问到:“咦?你现在有自己的房间了?”
程玉说:“两天前吴太守招我去了泉州府,提拔我做了都头。没想到我这么跟朱县尉对着干,反而升了职。”
李元说:“我在临安的时候,黄镛也称你是这尉司里能力最高的,你做都头是应该的。”
程玉叉手说:“谢谢你和黄镛的赞美,只不过刚当上都头,就来了这么一个大案子,还是发生在泉州府的牢里,吴太守今天一早就严令朱县尉在捕盗限内要抓到刺客。”
李元说:“有一件事情我还没跟你说,就在帮主三人被抓之前的几天,安梦彪收到一张纸条,有个人说黄东是被杀死的,还有我们安平社的人都会有危险,他约我们在三月二十三日顺济宫见面。后来你也知道,我没有去见那个人。”
程玉听了这个事情,沉吟了一会儿,说:“实话说,郑大同和狱卒尸体上的刀口刺入位置,和两年前市舶司门口的一个被刺杀的官员尸体上的很像,而且那个刺客也是南蕃,我怀疑是同一个人。”
李元暗暗叫苦,他说:“要杀人刺入身体总归就是那么几处,不好说是同一个人做的吧?”
程玉不以为然,说:“李元,我做弓手这些年,见到的因刀伤而死的尸体也有不少,大多是激愤杀人,杀人者胡乱刺杀,尸体上到处都是伤口,手上会有因为抵挡而受的伤。也有被谋杀的,往往是杀人者趁人不备,尸体的伤口少但是都在背心或者胸口。这种伤口集中在死者小腹、腰和鼠蹊,而手又无伤的情况,却是只有这几个。”
李元说:“都这么久了你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程玉说:“不瞒你,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年我为了破这案还上了刺客的当,那刺客很狡猾,故意留个假线索,搞得我被其他弓手取笑了许久。你们收到的纸条,我想也是这刺客的伎俩,可能故意取信于你们,再找机会杀你们,只是等不及了才冒险到牢里动手。你放心,我必会全力抓这刺客,不像当年朱县尉那样,找个卖命的人来顶罪。”
“卖命的人?”
“唉,只要肯出买命钱,自然有人愿意卖命。那次抓的人看上去病厌厌的,怎么可能有如此身手可以在众人面前刺杀官员,躲过前行追拿?只不过那人一口咬定是自己做的,口供也对得上,所以我猜是个卖了命的替死鬼,这次这刺客又来杀人,于公于私我都要把这人抓住。我们不要被纸条迷惑了,还是继续那个问题,你仔细想一想安平社有没有和谁结了仇?或者有谁和你们争抢生意?”
李元说:“我要和另外几位好好想想,程玉,你能否派人去通知帮主的家人。”
程玉说:“好,你自己节哀,我一定会抓住这刺客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给自己打气,李元点点头离开了尉司。
李元心烦意乱地在街上走着,他不敢回去面对郑小奕,一想起郑小奕的痛苦神情他就心痛。而程玉还是执著着要捉拿刺杀市舶司官员的刺客,这也让他很心烦。不过程玉的问题是对的:谁对安平社这么大仇,愿意花大价钱请刺客?李元突然心念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于是急忙去找王规和安梦彪。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王规听到这个消息后,神色大变。他看看李元,又看看安梦彪,竟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帮主啊,都怪我,都怪我……”
李元连忙安慰他说:“师父,这不是你的错,还记得有人说我们都有危险吗,我想到了可能是谁。”
可是王规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似的,一边大哭一边用手扇自己的脸:“帮主啊,是我害了你,是我蠢,是我害了你……”
李元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安梦彪,安梦彪示意他先别说话,让王规哭个够。
过了许久,王规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李元赶紧倒了杯茶给他,王规起身坐到椅子上一口喝完,却不再讲话。安梦彪这时候开口了:“李元,你刚才说想到可能是谁要杀我们,你说一说。”
李元好像在理清自己的思路,喝了一口茶以后,开始说起:“来这里以前,我去了找程玉,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这刺客的本领非常高,不但毫不费力就杀掉了五个人,而且来去无踪。程玉猜这刺客到牢里就是要杀你们的,只不过正巧你和师父都出来了,才逃了一劫。”
安梦彪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而王规面无表情地听着。李元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说到:“雇这样本领的刺客,价钱不会便宜,买主是谁?我们上次收到的纸条说黄东也是被杀死的,这次刺客又杀了帮主,我想到的是两年前我们接过一单刺杀市舶司官员的买卖,这买卖的买主只有黄东和帮主知道,这买主是谁呢?”
安梦彪说:“你的意思是,这买主就是雇刺客杀我们的人?”
李元点点头说:“程玉的问题提醒了我,他要我想想谁和安平社有这么大的仇。我们安平社的买卖大部分都是帮万宝行催款,那些被逼债的虽然有怨恨,但是他们肯花大钱报仇吗?我在安平社接到的杀人买卖有两个,一个是刺杀市舶司的官,另一个是去四川刺杀蒙哥。你们被冤枉坐牢还差点死刑,表面看是被人告发,其实是刺杀蒙哥牵扯到朝廷的各种争斗,多亏了黄镛他们帮助,你们才能脱险出来……”
安梦彪说:“并没有脱险,你怎么就知道这次杀帮主就不是朝廷那些官背后搞的鬼呢?”
李元说:“他们要搞死你们,不用等到现在吧,找狱吏动手就可以了。”
安梦彪说:“就算你猜得对,买主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灭口?”
李元说:“也许觉得你们三人关在牢里,会供出他吧?”
安梦彪想想,说:“你说的有些道理,可是已经过去两年了,黄东和帮主也死了,去哪里找买主,眼下这刺客要来杀人,最要紧的是我们怎样才能保住性命。”
王规开口了:“古人说兔死狐烹,我们接了这样子的买卖,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报应。亮哥你要的大富贵有了,就看你有没有命享用了。”
安梦彪说:“你说什么丧气话呢,人定胜天!在合州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们都没事,还怕这些?只要我们小心应对,仔细策划,我就不信这刺客是三头六臂。”
王规叹了口气说:“以往是我们在暗地里策划,这次是人家在暗,我们在明处。”
安梦彪有些恼怒地说:“行了班爷,我明白你今天心里难过,就拜托你不要说话,我和李元想办法。”
李元说:“就像师父说的,人家在暗,我们只靠防是防不住的,我想主动出击,找出这买主,再从他那里找到刺客。师父,亮哥,你们仔细想一想,当时接买卖时候黄东和帮主和你们谈话的情形,越详细越好。”
安梦彪想了想,说:“帮主那时候接了这个买卖,说买主希望能吓一吓市舶司那些官,你不是练过那一句“硕鼠贪墨,人皆可诛”吗,本来我是策划要你潜入市舶司官人的家里,把写了这句话的纸条放到他床前的。后来帮主告诉我说买主希望来真的,还给了大价钱,要我仔细策划。”
李元说:“亮哥,你怎么知道那天正好有蕃客闹事呢?”
安梦彪想了一下:“刺杀的日子是帮主定的,他说那天会有蕃客聚众闹事,要我们乘机行事。”
李元说:“那么很可能买主也是蕃客,他找了一个南蕃来刺杀帮主。”
安梦彪说:“买主是蕃客大家都知道,你那时候假扮蕃客刺杀他不反对,就是说买主根本不怕尉司知道刺客是蕃客雇的,你想想,泉州城里蕃客有好几万个,怎么找?”
李元点点头:“对尉司来说是要从几万个蕃客里面找,对我们来说就不用这么多。”
安梦彪问到:“你的意思是?”
李元说:“亮哥,你这么聪明怎么想不到,帮主做这样的买卖,不熟悉的南蕃找他,他怎么敢接?他熟悉的人中间能认识蕃客的有谁?”
安梦彪摇头说:“你是说蒲寿庚和这买卖有关系?这不可能,蒲寿庚和市舶司官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大家都知道只要是他的船,市舶司抽解少,博买价高,怎么可能让别人把自己在市舶司的关系杀了。”
李元说:“这一点我也没有想通,不过不是蒲寿庚,还会有谁让帮主信得过?”
安梦彪说:“帮主认识哪些人,信得过哪些人,我们不好瞎猜,与其花心思去猜买主,还不如想一想怎样躲过这个劫。刺客杀人也是图利,要是找不到我们,难道一直等我们不成?我的想法是走为上计,我们买的船快建好了,到时候一起出海,又可以做海商,又能躲开刺客。”
李元说:“那帮主的夫人和孩子呢,安平社那些弟兄们呢?”
安梦彪说:“他们要不就跟我们一起出海,要不自己打算。苏苏和华仔嘛,帮主的屋子留给她,我们再定期给她钱,她像现在一样,有饭吃有衣穿,有家仆照料,安心生活就好。”
王规终于开口了:“要出海你们去,我留下来。”说完他起身到里屋去,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出来了:“李元,我收了你做徒弟,却没有好好教你什么,这些书和笔记是我这些年所学的心得,还有听你说的那种曼札尼克,我也自己琢磨着画了大致的构造图,你拿回去收好。平常抓紧学汉字,很快就能看懂。”
李元接过收好,说:“师父你还住在这里吗?那刺客知道杀错人以后一定还会找机会杀你的。”
王规说:“不怕,我刚才想好了,刺客要来,我就等他来。你带两张弩给我,还记得上次重庆冉璞设的机关吗,我可不像他那么客气了。我倒想要刺客来尝尝机关暗器的滋味。”
安梦彪拍手道:“你这方法好,可以试一试,出其不意坐等他上钩。班爷,你明天到安平社也装上吧。”
王规摇摇头说:“安平社那里进出的人多,又有孩童,这种伤人的机关太危险了。下次你们要到这来找我的话,记得不要自己推门进来,免得误伤了自己。”
李元说:“好,师父你既然决定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亮哥,出海的事情你想做就自己看着办,我要留下来把刺客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