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一年（1274）五月底，大都西北面健德门的城关附郭，尽管是清早，已经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城外大街沿路林立着各种客栈，有的能同时接待几个大型骆驼商队，有的则专门接待同一个国家来的商人。

　　这群人中间，有一对不太显眼的组合，其中一个是波斯人打扮的李元，另外一个是阿雄。

　　在客栈里住下以后，李元问到：“阿雄，你查到什么了吗？”

　　阿雄从身上掏出一张纸，说：“嗯，当年在忽必烈的幕僚有不少人。”他看着那张纸说到：“除了你说的郝经，还有刘秉忠，姚枢，许衡，张文谦，廉希宪，也黑迭儿，八思巴，商挺……呀，这个名单有十多人呢。”

　　李元拿过名单，问到：“名单是从哪里来的，可靠吗？”

　　阿雄说：“从一个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那里得到的，他在元国的人脉很广，我们卖粮的生意也是借了他的关系。他是南蕃，在元国除了蒙古人就是蕃人最吃得开了。”

　　李元沉默了许久，在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阿雄问到：“你要这些名单做什么？”

　　李元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阿雄笑了，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谁会花那么多钱买名单，是不是朝廷准备对这些人动手？”

　　李元摇摇头，说：“不是的，你别乱猜。”

　　阿雄说：“我又不会乱说，你要是行动的话喊上我，虽然我的武功不如你，但是城里面我比较熟悉。进了健德门，沿着健德门大街向南一直走，到海子以后沿岸再走个几里路就到皇城了，那里面是元国皇帝住的地方。这些大官一般都住在皇城以北的坊里……”

　　李元还想仔细思考行动计划，没工夫听阿雄吹牛，他打断到：“好，好，让我想想。你先想办法把我弄进城里。”

　　阿雄高兴地说：“包在我身上。你在这里休息，等我的好消息。”说完起身出门。

　　李元对着名单苦苦思索着，这些十五年前忽必烈的幕僚，谁才是像贾似道那样对宋国举足轻重的人？又是谁下命令来杀我们的？是郝经？还是另外的人？

　　在房间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却没有一点儿头绪，李元决定到客栈外走走。

　　客栈大门正对着的大街不知什么时候被众多士兵警戒起来，他们驱赶着原本在大街上走动的骆驼商队和人群，看热闹的人被隔离到街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一个老蕃商努力控制着被士兵驱赶的骆驼，那只骆驼脚下被绊了一下，踉跄着前腿跪倒在地，身上驮着的货物哗啦一下倒在了地上。那个蕃商生气地用拍打着骆驼，催它站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人群正挤成一团，有人踩到货物上差点摔跤，对这个蕃商大声抱怨起来。有两个人见到这个蕃商的注意力正在那个抱怨的人身上，偷偷捡起两件货想要溜走。李元看在眼里，冲上前去拍了拍其中一个人，指指地上。那两人见到李元样子有些凶，识趣地放下货物走了。

　　蕃商的其他同伴这时候栓好了骆驼，过来帮他收拾货物，李元也上去帮忙。几个人很快把货码好，蕃商清点了一下，一件也没有少。他感激地对李元说：“谢谢你刚才帮忙。”李元听他波斯话口音跟老家那边的很像，用波斯话问到：“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蕃商听到眼前这人说话的口音，高兴地说：“我从朱尔柬①来。你也是那里人？”李元说：“我以前住在赖伊②。”他脑子里飞快转了个弯，阿拉木特的伊斯玛里，对于这些跟蒙古人做生意的波斯商人来说，很可能没有好名声。

　　“赖伊是个漂亮的城市，可惜在战争中被毁了。”蕃商表现出同情的神色，说：“不过现在都好了，你现在家在哪里？”

　　李元胡乱说到：“我家在巴格达。这里这么多兵，是怎么了？”

　　蕃商回头问他的一个同伴，这时候城门那边已经打开，十余名骑兵护送着几辆豪华马车从街上驶过，随着马车队走完，街两边警戒的士兵们也全部撤走。那个维吾尔人会说汉语和蒙语，他去跟路边几个人聊了几句，回来说：“是中书省的丞相，他是去夏都避暑。”

　　李元心里一亮，说到：“怪不得这么大排场，丞相是谁？”

　　维吾尔人说：“叫刘秉忠，他是个厉害的人，会阴阳占卜，这整个汗八里③都是他按风水和易经设计的。”

　　李元说：“那真是了不起。”

　　维吾尔人说：“是啊，要不然怎么有资格去皇家的避暑胜地呢。”

　　蕃商笑到：“做皇帝真是舒服啊。”

　　李元接着问维吾尔人：“夏都在哪里？”

　　维吾尔人说：“在金莲川草原，坐马车大概要十天就能到。”

　　蕃商说：“我们普通人就不要想这些了。你吃了早饭没有？跟我们一起边吃边聊。”

　　“说实话，莫古儿人对我们很好。法哈德，你一直都是做海商，从来没走过陆上的商路。我今年五十二岁了，要是二十年前，我根本不敢想能走通这条商路。莫古儿人把沿路的治安管得很好，我不用担心被抢被盗。而且他们在路上建了许多驿站，给我们这些商人提供了水和食物，还有能安心休息的地方。我明白你以前生活的城市被毁了，可是这些不都是莫古儿人的问题，那些城主们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愿妥协，才落得那样的下场。”蕃商停顿了一下，把剩下的饼子吃掉，继续说到：“以前沿路的各个城都要强行征收税，现在我整条路下来只用交三十分一的税。在我看来，谁能让我赚钱，谁就是好皇帝，管他是什么人来做。”

　　另外一个同伴补充到：“是啊，现在元国发行的宝钞沿途各个地方都能用，我们带着也方便，不像以前要专门用一只骆驼来驮着金银币，又重又麻烦。”

　　李元默默听着，没有开腔，原以为波斯人都跟他一样，对莫古儿人有着家园被毁的仇恨，却无奈地发现他们都很接受莫古儿人统治。

　　“遭了！”李元突然想到阿雄跟他的蕃商朋友会面的事情，心里一惊。这个蕃商为什么要帮我们？他在元国人脉很广，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时候皇帝和丞相都要去夏宫避暑，还谈什么怎样把我弄进城里？

　　“大哥，一个人多无聊啊，我来陪陪你。”一个浓妆的女人笑眯眯地对李元说到。晚饭时间，酒楼已经有不少卖笑的女子开始出动，李元被打扰了好几次，他侧过脸看了一眼这个女人，摇摇手，目光又回到了斜对面客栈的门口，心里充满了焦虑：阿雄怎么还没回来，出事了吗？我该去哪里找他？

　　那个女人一屁股坐在了李元的身边，胸口贴着他的胳膊笑着说：“我可以到你住的地方去。”

　　李元没有说话，从腰间掏出匕首啪地扎在了桌子上。那女人吓得跳了起来，边走边厌恶地骂到：“原来是个弄屎棍。”

　　李元没有理会她，把匕首拔了下来，突然发现阿雄出现在街上，正向客栈走去。在仔细观察阿雄身后，确定并没有人跟着以后，李元才离开酒楼。

　　李元问到：“怎么这么久？怎样了？”

　　阿雄苦笑到：“唉，白天等了那人好久，到了下午很晚了才出现。他说要见到你本人了，才好想办法。”

　　李元摇摇头说：“这是个陷阱，元国的皇帝和丞相等大官都去夏都了，我进城去有什么用。我已经另外找了住处，今晚就搬走。明天我去夏都，你一早就离开这里。”

　　阿雄听李元把中午的偶遇讲完，说：“可是……要是我不再找他，他会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计谋，反而会引起他们的防备。”

　　李元说：“你打算怎么做？”

　　阿雄说：“明天我跟阿军一起去找他。”

　　李元摇头说：“不行，这样太危险。”

　　阿雄说：“不，我既然收了钱，就一定要做到底。我相信自己没看错他，要是他确实像你说的是佈下陷阱想抓人，那就拼运气了。”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说：“李元，这十几年我一直在练这个，遇到麻烦还是能博一下。”

　　李元说：“我明天跟着你们，要是有麻烦可以帮你们。”

　　阿雄摇头说：“你是秘密武器，不能被他们发现了。元国人想破头了也想不到宋国会派个蕃人做刺客。”

　　李元还想说话，阿雄打断他：“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还不一定会有问题呢。明天需要我替你问什么。”

　　李元说：“我还是跟着你们，没问题最好，要是你们真有事，我起码能知道是谁做的。”

　　阿雄笑了笑，说：“好，就这么定了，都说这边的女人不错，今晚去试一试。”

　　第二天下午，按照昨天制定的计划，李元远远地跟踪在阿雄和他同伴阿军身后。二人坐车沿着大都城西外面的路一直向南，经过了顺清门，和义门和平则门，进入顺承门城关市大街，往西转到牛街，二人在一栋矮房子前停下。

　　李元远远地在房子斜对面一间卖水果的摊子前停下，一边挑选水果，一边留意那边的情形。

　　阿雄跟守在门前的人说了几句，那人开门让二人进去。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壮汉骑着马在一个蕃人带领下从别的地方赶到。那几个人下了马以后，为首的蕃人和门前几个人交谈了一会儿，自己先进了门。

　　李元付了帐，站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房子，余光瞄见门口的几个壮汉正在警戒地看着四周。下午时间牛街上有很多商店开张，路上行人不少，李元这身波斯人的打扮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这时候那栋房子里面传来了一些声音，门口两个高个子听到后立刻进了门，还剩下两个人守在门外。

　　李元努力控制住心里的焦躁，走进对面一家卖菜的铺子。又过了好一会儿，貌似首领的蕃人和其他几人陆续出了门，而阿雄和阿军没有出来。这个蕃人身材偏胖，年纪约四十岁，鹰钩鼻，小眼睛。他面无表情地上了马，领着那几个人离开了这里。

　　在这队人马离开大约半柱香工夫，另外两个人从房子里把一个装着重东西的大布袋搬到了马车上，又回到屋里。

　　李元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眼眶有些发红。阿雄昨天的话清晰地响起来：“……元国人想破头了也想不到宋国会派个蕃人做刺客……”。“冷静，一定要冷静……”李元不停低声告诉自己，拼命压制住冲过去把这些人杀掉的冲动。阿雄和阿军用两条命换来自己隐身的优势，不能这样毁了。可他们因为保护我而死，难道就这么算了，让那蕃人逍遥而去？

　　这时，阿雄和阿军从屋里走了出来，坐上马车离开了牛街。

　　等李元赶到客栈，阿雄正在收拾布袋的东西，他见到李元回来，笑到：“我们赌对了，你看，他还给了我们这些。”布袋子里是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着和那些壮汉一样的衣服和装备。

　　李元问到：“你们谈了些什么？”

　　阿雄说：“一开始我把阿军介绍给他的时候，别提多紧张了。后来发现他确实是做生意以后，我就提出要去夏都，他说以前我们只提到要进城，要是进夏都的话收费不一样。我跟他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能办好事情就行。他说要额外去搞驿站的符牌，要多收了我一百两银子，没跟你商量我就答应下来了，过几天他再约我交货。这套东西本来准备让你穿好后跟他一起进城，将来也用得上，就留给我了。对了，他说现在元国最有实权是中书省的丞相，叫刘秉忠，就是你昨天见到的那个。”

　　李元在心里盘算着：‘刘秉忠……看来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可是阿雄那个朋为什么要帮我，真的只是为了钱？有哪里不对劲……难道是因为自己有家人以后变得胆小了？’

　　他突然想起小武：‘你要是没有死，现在也有二十多岁了吧……’。

　　李元点点头对阿雄说到：“好吧，拿符牌后，你就尽快离开大都，最好能回宋国。”

　　阿雄笑着说：“那当然，这单买卖做成了，也够我享受好些年了。没想到年轻时躲着官府，现在却靠着朝廷给的钱生活了。”

　　①朱尔柬现在伊朗城市戈尔甘

　　②赖伊伊朗古城，在首都德黑兰附近

　　③汗八里波斯人对元大都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