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
话说当前天下形势,各路归顺朝廷响马均降而复叛,对朝廷极为不利。先是正月初二,李自成攻陷承天(今湖北钟祥),并建立政权大顺;正月二十五,张献忠攻打蕲州,三月十四,大学士吴甡奏陈集兵措饷,三月二十五,张献忠攻入黄州,五月初一,张献忠攻陷汉阳,建立伪政权大西,武昌震动;八月初五,张献忠攻陷岳州(今湖南岳阳),三湘危矣!
正当张献忠席卷江汉之时,湖南士绅已如热锅上蚂蚁,惶惶不可终日,聚集上书湖广巡抚王聚奎,应当速派兵守卫,阻挡贼众南下。而王大人则以兵饷不足,而拒不发兵。实际上,王聚奎手上,确实已难有征剿之兵,亦无充饷之银,坐困愁城,虽有与贼决一死战而不可得。有幕僚劝谏,应增加本省赋税,以征兵进剿。王大人不愿再增加民怨而不予采纳,因此难以支撑。
郭先生聚本地官绅上书王巡抚,内容大致为请求朝廷派兵阻挡贼兵南下,同样遭到拒绝。因此先生希望亲自前往长沙,代表武冈士绅面见王巡抚。先生仅带徐靖之,轻装简从,于八月二十乘车抵长沙。
一路上,徐靖之百感交集,他很意外,为什么先生会让他随同前往拜见巡抚大人,难道先生有意栽培还是只是将自己作为侍从?这确实太让人惊讶,本来直到今天,徐靖之甚至极少去过州城。尽管一路颠簸,也有不少疑惑纠结,靖之却不敢启问恩师。他见先生总是闭目养神,一定是在思考,将如何准备应对巡抚大人。
“靖之,你在想什么呢?”
靖之未想自己的踟蹰竟被恩师一眼看穿,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就直言了。“先生,我们此行长沙,却是为何?”
“我们是代表武冈士绅,请求巡抚大人发兵保境安民的,责任重大啊。”
“先生,学生仍有一事不明。我听闻义军所过均秋毫无犯,无非是对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进行追赃助饷,各地还有民谣道:迎闯王,不纳粮。以此而席卷中原,万民归附,如今带甲百万,不可阻挡。可是先生知道,我们所维护的大明,已经病入骨髓,民不聊生。先生之前也对朝廷有所怨言,这样的朝廷,我们为什么要去维护?先生常言,天下乃有德者居之,王侯将相并非是上天安排,如今对待义军,却畏之如虎狼?”
“靖之,你所言不无道理。如今就你我师徒二人,可以如此直言,此语万不可向他人说起。为师生于斯,长于斯,也必死于斯。我受皇恩数十年,早已将自身与大明共存亡,为师所说的忠,也就是如此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我与武冈士绅截然不同,他们无非是痛恨义军,担心义军的均田免粮政策会波及自己,为师从官多年,并无私产,何惧之有?为师只是尽我所能保护自己的国家,捍卫乡民而已,至于该不该,对不对,让后人评说吧。”
“先生说的,只是个人的心愿了。可是您知道,这岷王鱼肉乡里,使得武冈百姓怨声载道,更有举家逃亡,乞讨他乡,这种毒瘤,不应该受到惩罚吗?如果先生去捍卫大明,不也正是捍卫了这些毒瘤的利益,可是百姓还怎么生存?”
“靖之,这不是一个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圣人的书都教会了你什么?以下犯上,那就是造反,尽管出于一些原因,可是毕竟为国法所不容,如若出于原因,就能带领上万民众作乱造反,弑杀亲王,那还要国法干嘛?你我又何必去读圣贤之书?靖之,你这是在为乱民张目,乃大逆不道之言,老夫可未曾教你这些。”
“学生冒犯先生了,还请先生恕罪,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郭都贤看着眼前这个学生,他知道尽管自己言语中有训斥之意,却丝毫并未怪罪。虽然意见不同,但是却是所有学生中最有天赋的,不管将来会是为大明效力或是出仕于义军,都将是国家栋梁。自己一生受恩于大明,可是眼前之人却无这种负担,他所承受过的,只是朝廷带给他的痛苦,即便有这些想法,也是在所难免。
八月的天气甚是凉爽,虽然午间仍有烈日,但是入秋的风偶尔吹入车厢,靖之卷起车帘,呆呆的望着窗外,这片他从来都未到过,甚至未想过的土地。山川依然与武冈的山川无异,山水之间,刚收割的庄稼,农民堆好的草堆,那声声断雁,都似乎隐藏着一丝肃杀之气。他不知道要面临什么,从小到大,连知州大人都没见过,这位巡抚可不知道比知州大了多少级。
在一路彷徨和思考中,不知不觉到了长沙。因为武昌失守,因此长沙作为湖广督抚衙门暂住地,集中了各级文武官员和衙门。由于赶了一天路,抵达长沙已是晚上,又因为宵禁,不能入城,因此二人及车夫先在城外馆驿歇息。
第二日清晨,先生与靖之开始出发前往总督府,靖之第一次走在长沙的街道上,这大街宽阔平坦,旁边商铺林立,本应一片繁华。可是靖之所见,却是一片萧条,人们恐慌的神态,以及三三两两走在大街上的败兵,很多百姓携带财物、家眷急奔出城,都让人觉得长沙城已经朝不保夕。二人直接到巡抚衙门,通报后,被衙役引入。先生与巡抚内室说话,靖之在门外等候。
“不知郭大人驾临长沙,必有赐教。”王巡抚寒暄几句后,开门见山,他知道郭都贤为官正直,在本朝士林素有威望。
“王大人客气。在下急见大人,却为我三湘士民请愿,望大人速派王师,保境安民,则我士民甚慰,朝廷甚慰。”
“郭大人有所不知,入岁以来,贼众屡犯我境,屠我官民无数,官军屡败屡战,确无兵丁可派。”
“大人此言差矣。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我等久食朝廷俸禄之人,定当为国效力,王大人既已言此,我等当商讨如何聚兵,而不应坐视贼兵猖狂,颠覆社稷。”郭都贤寸理不让。
“那依郭大人之见,本抚该如何聚兵?”
“我湘民历来民风剽悍,却也识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人当以抚台衙门名义,布告本省各州县,命其为国征兵。在下以为,以官府出面,定有勇士相投,肃清境内匪患,为国尽忠。”
“如此甚好,只是饷银如何筹措?本抚不愿再有赋税强加于斯民,如此,只是饮鸩止渴,将良民逼向贼方。”王巡抚厉声说道。
“王大人能为三湘士民着想,实为朝廷之幸。在下以为,可不加赋于民,也可筹得兵饷。”
“还请郭大人明示。”
“大人可以抚台衙门政令各级官员,扣俸助饷,同时要求各级衙门,令本省各富商、大户捐款,以保家卫国。在下愿捐款五百两,以助大人用兵。”
王巡抚起身,在官邸内踱步思索,须臾,对郭都贤说:“大人之高论,甚合我意。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这就传令照大人意思办。”
“王大人果然为朝廷栋梁,在下不胜钦服。如此,则我三湘可保矣!”
“来人啦!”
有衙役推门而入。
“速安排郭大人一行入住馆驿,并传我令,今晚在长沙五品以上官员齐聚醉仙楼,为郭大人等洗尘接风。”转头对郭都贤说,:“大人请先歇息,我先处理些杂务,今晚不醉不归。”
“大人,当此国难之时,你我不必客气,大人还是致力于镇压逆贼,还天下太平。接风之事,我看就不必了”。
“哪里,哪里。正值兵败,也好给官员打气,大人顺便认识我湖广官员,并倡议保境安民之决心。”
“如此,则依大人。在下告辞。”
当晚,长沙官员齐聚醉仙楼。众官员见巡抚大人如此器重郭大人,得知其正是前江西巡抚郭都贤,不胜敬仰,都过来敬酒。郭都贤有意让徐靖之作陪,并认识众位大人,当晚郭都贤大醉不提。只是靖之虽初次参与此场面,开始总有些拘束,直到数杯之后,酒力渐渐不支,倒显男儿本色。靖之与诸位武官倒是相谈甚欢,而诸将见此人端坐于郭都贤身边,料想必定非同常人,因此也都愿意与靖之交谈。更有参将刘承胤,邀请靖之明日去营中观摩,并练习弓枪马步,靖之更是兴奋不已。
接下来数日,靖之便昼夜伏于刘承胤营中,跟随其学习各种要领,数日下来,张弓使枪,却也有些眉目。刘承胤笑道:“徐公子可谓天赋异禀,他日必在我等之上啊。”靖之愈加信心满满,只是半月之后,由于武冈民变,先生与刘承胤奉命返回武冈,靖之定要将这些武艺学的更加娴熟。
武冈州民袁有志,本为州衙小吏,后因为得罪岷王而被罢免。性暴而狡诈,为人刚而有志,略晓春秋大义,但为人行侠仗义,颇有游侠习气。因为三饷和官府横征暴敛,三湘大地早已遍地哀鸿,民怨四起。又见闯逆等诸路反王席卷江汉,认为天亡之时已到,有志聚集一股饥民,诈以闯王密诏,命其为骠骑校尉,以武冈暴动响应张部南下。
岷王府便是在武冈城,此时为第九代岷王朱企锋(金丰),此藩首任岷王为太祖第十八子朱楩,封国本在陕西岷州卫(今甘肃岷县),几经辗转,最后于洪熙元年(1425年)移藩于湖广武冈州。此任岷王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因此民怨极大,曾经因知州陶珙与其顶撞,便私下夺其职权。又令武冈州民重修州城,这是武冈城墙修建史上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大的工程。他不仅要民工做义务工修城墙,还要强占民田、自备粮食,有的贫困家庭无奈只好卖妻弃子以供徭役,为了早日完工,他不顾民工死活,要求民工日夜赶工,还亲自上场巡查督工,发现稍有不力、怠慢者,就命手下以鞭刑伺候,因此死者载道,民工敢怒而不敢言。
朱企锋儿媳的弟弟邓之沛当时因亲戚关系任兵马指挥,他仗着手里的权势,得意忘形,在企锋面前毫无顾忌,企锋大怒,命人以鞭刑,从此邓之沛及其党羽胡选、马老牛、铁将军等人对朱企锋皆仇恨有加,阳奉阴违,伺机报复。他们对百姓也多横暴无度,百姓不堪其苦,很多人不得不弃家逃命,城中士大夫也多移家避乱。城墙工程进度缓慢,没办法逃脱的民工只得继续忍辱负重,夜以继日,身处水深火热中艰难度日,外城墙才得以基本完工。
袁有志便在修建城墙的民工之中,聚集民工万余在黄桥铺发动暴动,并联合邓之沛、马老牛、铁将军等人密谋夺取武冈城。
是夜,袁有志帅千余士卒,趁夜色摸近东门,城内邓之沛等早已安排几百丁壮放火为号,并带兵打开东门,引城外伏兵入城,武冈陷落。并逮捕通判,及各官吏,知州谭文佑在乱兵中逃匿。随后迅速派兵包围岷王府,活捉岷王朱企锋(金丰)及王府成员,岷王弟企羡妻肖氏,企鏻妻陈氏被执,不堪受辱,遂自尽而死。王府全部随从、庄客、长史、守卫等均死难,凄惨之声震天动地,唯世子躲在柴房后越墙而逃。
第二日,袁有志命人将岷王及眷属,以及各级官吏押赴刑场开刀问斩。临刑前,有志向兵丁及百姓说:“天下已为这些贪官污吏祸害久矣,各位父老,方今天下大乱,闯王等已在中原击破朝廷大军,明朝气数已尽,闯王提出均田免粮口号,亦是我天下百姓之福音。我等情愿跟随闯王,扫荡天下瘴气。今我等起事,实为受闯王密诏,为解救武冈士民于水火,并响应天兵。现已抓获祸害我武冈州民的罪魁祸首,其罪当诛,以谢天下。”遂斩岷王,岷王及侄子禋菌至死大骂贼众,其声烈烈,慷慨赴难。尽管岷王府主要成员遇难,但因世子逃出,又在民间尚有其他支系,因此,在现武冈,仍有岷王后人。
次日,知州谭文佑在城外聚集当地兵丁,围攻州城。城内叛军因无战斗经验,又缺乏器械用具,遂失守。谭文佑令军士血洗武冈,杀死叛军七八千人,袁有志仅帅残余兵马突围而走,遁入雪峰山中,继续抓丁拉夫,扩大势力,并派人联络艾能奇部支援。谭文佑多次派兵进剿,终无进展。
武冈暴动之事,迅速传遍三湘。此时,徐靖之与恩师正在长沙,准备不日回武冈。忽然接到巡抚王大人令,命二人即刻到巡抚衙门议事。
“郭大人,这是官府塘报,请过目。”
“王大人,此乃衙门公文,在下已是闲云野鹤,岂敢,岂敢。”
“郭大人,千钧万发之际,岂能推辞。我正欲大人赐教。”
郭都贤拿起塘报,眉头紧锁。“此乃愚下故里之耻,羞愧难当。更有王孙蒙难,实乃十恶不赦,愿巡抚大人速拨兵马,老朽甘愿效犬马之劳。”
“大人不必忧虑。我正欲与大人商议,如何用兵。素闻大人熟读兵书,并曾在兵部任职。望大人不吝赐教。”
“巡抚大人过奖。以在下愚见,当前张贼可缓,武冈之逆不可赦,大人应迅速拨一营兵马,着一干将,迅速出兵镇压,其一,不能坐视其大,造成我腹背受敌,万一其与张贼呼应,更加势不可挡;如今趁其立足未稳,当以泰山之势一举荡平;其二,岷王乃太祖苗裔,当诛此贼,告慰宗庙,复我朝廷威严。”
“大人所称极是。不过,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依大人之见,当派何人为妙?”
“我对湖广诸将并无了解,还请大人定夺。”
“大人过谦啦。如今逆献屯兵岳阳,与我对峙,军中并无其他大将可供派遣。我欲派参将刘承胤带兵前往,不知钧意如何?”
“这几日,我观此人武艺超群,素有治军之道,可剿灭匪患。但此人鹰视狼顾,后有反骨,他日做大,必成大患,还请巡抚大人三思。”
“他日之事,容日后在做计较。今日事急,又无他人可派,既然大人认为他可以成功,权且委其前往。”
“这……大人……”郭都贤正准备再行劝谏,王大人继续说:“那就这样吧,我欲拨兵马五千,令其会同宝庆同知田华并宝庆驻军进剿,劳烦郭大人随军前往监军,如此,可免后顾之忧。”
郭都贤悻悻而出,还是有所担心。
次日,郭都贤奉命,随大军开拔。徐靖之与恩师一起在中军,此时又是百感交集。自己从没想过,会有一天,竟然随王师成就当日之愿,而且如此威风凛凛,大军浩浩荡荡,原来自古出师,竟然如此庄重,如此气壮。
大军迅速集结于武冈城内,由于袁匪藏身山中,兵马多次围剿,未能寻找其主力,因此只是围困,无法消灭。一时只能在城内商讨破敌之策。
郭都贤带徐靖之与亲兵,一起前往岷王府祭拜岷王。世子在州城恢复后,由知州谭文佑护送回府,只是再无往昔王府威仪和气派,靖之缓缓进入王府,门口护卫也较之前少了很多。以前仅是在王府门口路过,哪里能见识这等气派。眼前尽是朱色的高墙,门口黑色的柱子足有一抱粗,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两旁的石狮威武雄壮,气势非凡,大门敞开,能隐约看到院内整齐肃穆,各种廊庭阁楼,尽显雍容华贵;其他亭台水榭,莫非典雅大方?
王府前门为“棂星门”,后有社稷台,承运门,承运殿,钟楼,鼓楼,靖之嗟叹,紫禁城也当如是而已。一派繁华之外,满城缟素,遍地哀嚎,却也只是残阳落日,让人毛发悚然。这历年的岷王是耗尽了多少民脂民膏才有了如此格局,所谓“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哀哉,悲哉!
因为岷王已被枭首,所以世子命人用黄金制作了金头安装在尸身上,格外悲凉。祭拜之后,二人回到私塾,先生心意已定,待剿灭贼匪之后,即辞去监军之职,仍旧归隐山林,教书育人,以娱晚年,不绝少年之志。
“爹爹,可算回来了,可想死孩儿了。”纯贞早已在门外迎接。
“快来让爹爹瞧瞧,呀,丫头长大了。”先生微笑着说。
“文远,你也来了。”她朝文远一笑,念念之情跃然脸庞,令人无限怜惜。
“是的,姐姐。可跟先生见了大场面。”靖之回到,他知道,在离别的数月之间,自己是多么的思念眼前之人,可是自己又不明白这是什么,只知道千百次在梦中见到她,每次哪怕闲下来,也是会萦绕心头,那种感觉太美妙了。
“快给我讲讲嘛,可不要错过每一个细节哦。”纯贞拉着他的手娇娇的说,又马上缩回去,两人都一阵脸红。
在先生家用过饭后,靖之起身告辞:“先生,我该回家看望父母了。”
“嗯嗯,应该的。快去吧。”靖之刚走到门口,先生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文远,快去快回,准你两天假,大后天辰时,我们还要去衙门。纯贞,去取五两银子给文远,让他也好补贴家用。”
“好的,先生。”靖之缓缓而出,纯贞笑盈盈的去内室,去箱里取出一定银子,又笑盈盈的交给了靖之。
“文远,我有一个去处,随我来。”说完,两人兴高采烈的踱步起来,两人骑马前往,靖之也是在这次长沙之旅学会了骑马,正值兴奋,便也欣然应约。刚上马,纯贞便问:“文远,这次听说你们从长沙回来,是随军的,可气派了。你不害怕吗?”
“嗨,姐姐,你可不知道……”
“不许叫我姐姐,”纯贞生气的说,可是自己也羞红了脸。“爹爹不在的时候,就叫我纯贞吧。”
“好的,姐……,纯贞。”靖之假装咳了一下,以掩饰刚才的尴尬,随即说道:“你不知道,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势,何况是身在其中,并且是随先生坐镇中军,哎呀,我爹都说了,先生是我命中贵人,如果没有先生,我可能现在只能在地里干农活呢。”
“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天,自己率领更多的军队出师,那又该是什么感受?”
“姐……纯贞……”
“叫纯贞不习惯是不?还是名字不好听?”
“好听,好听。”靖之憋的面红耳赤,赶忙接着刚才的话题,“嗯,我可从未想过做先生那样的大事。如果真有一天如此,那我只有一种气概,荡平敌军,枭首敌酋,精忠报国。”
“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嘛,正是有志男儿奋发图强之时,汉光武皇帝不是曾经说,仕宦当做执金吾?”
“姐姐说的极是。我可记得后面还有一句,叫做娶妻应得阴丽华吧。”说完,坏笑的看着纯贞。
“真是的,人家跟你说正事呢。”说完害羞的把脸转过去,他知道靖之正盯着自己。
“纯贞,你有所不知。男儿自然应当立志如此,可我一介贫寒,手无缚鸡之力,又从未习得兵法,如何敢奢望成为统兵之帅?”
“我正欲与你谈此事。我爹爹可是熟读兵书,并且曾在兵部任职,师父就在眼前,你为何不去主动请教?”
“这个我倒没想过,不过看先生平时极为严肃,只教我取士之法,因此也不敢再求其他。”
“方今天下大乱,我爹会教你的,不过你自己提出来,可能会更加好。恩,我去找爹爹说去。再者,我觉得,这次你随同去衙门,可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碌碌无为哦。”
“你的意思是?”靖之迫不及待,确实觉得只是待在先生身边,枉费了自己一腔报国之心,可又不知如何做才最好。
“我觉得你应该投军,不过得慢慢来,这事情还得请示爹爹,他对军营之事可比我们懂。”
靖之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纯贞确实对自己太好了,又有如此见识,即便天下男子,又有几人比得?自己还总自诩机智过人,原来临事机断,谋事处世之道,确实不如眼前之人。朦胧之中感到,如果纯贞能永远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
不知不觉到了纯贞所说的好去处。山林巍峨,耸入云霄,依稀可以看到几个樵夫穿梭于密林之间,如同仙人。山顶有个道观,烟雾袅袅,如仙境一般,山间有潺潺水声,应是近处有瀑布落下,一条大江在山间盘绕,美不胜收。到了铁索桥边,二人下马,把马拴在路边。这铁索桥不知是什么年代修的,倒也有几分古旧沧桑,摇摇晃晃的,纯贞竟站立不稳,靖之上前拉着纯贞的手,二人沉默不语。过了桥,再走片刻,到了一处碑林,当中不乏本地历代名人及本地大事记录,以及历代在本地的各种战事,主要是苗民叛乱事迹。靖之认真的看起来,说道:“真没想到,本地竟有如此地方。”
“是啊,这里叫做洞口塘。上次爹爹带我们兄妹过来,我也不敢相信,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
“确实,这倒是让我对古往今来的文人义士更加亲近的接触和了解。我当效仿先烈,踏破匈奴,剪除天下贼寇。”
二人沿江而行,水流声逐渐增大,地面也开始变得潮湿起来,然后在一块大花岗石后,一幕水帘豁然映入眼前。这条瀑布很宽,只是这季节水流较小,但也十分壮观。溪水清澈,潭中鱼儿成群结队,突然倏的翻身,露出白色肚皮,可爱至极。旁边有一块大青石,上面依稀分布着青青的苔藓,不远处有一座亭子,尽管破旧不堪,倒也有几分雅致。靖之被眼前景色吸引住,这却是多么壮丽秀美的河山,千百年来,总有不尽英雄为之折腰。就在当下,便有鞑子、贼寇乱我河山,要将这秀美河山染红,我靖之自当毛遂自荐,守卫我的家园!
二人在这里游玩至夕阳西下,才恋恋不舍的往回走。此刻,在靖之的心中,已经激起万层浪,不仅是誓将踏破匈奴,更有对眼前姑娘挂怀不忘,欲君子逑之。
转眼便是该去衙门的日子,这几日,靖之在家已经想到了如何跟师傅陈述自己的报国之愿。靖之一到先生家,刚下马,纯贞便已迎了上来。“文远,这么早?吃过早饭了吗?”
靖之盯着纯贞,这才相别几日,便觉有经年,就这么傻傻的看着,似乎怕日后会忘记这张朝思暮想的脸蛋。缓缓的回答:“嗯嗯,吃过了。”
纯贞被靖之这么盯得不好意思,低着头说:“这么盯着人家干吗?”
靖之呆呆的看着,这姑娘是多么的迷人,夺人魂魄般。脱口而出:“纯贞,我这次出门,不知何时返家,我怕我忘记了你的样子,因此我要记住你的模样,把她刻在心里。”
“那你……现在……记住了吗?”纯贞噗嗤一笑,朱唇欲滴。
“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瞧你,你要记住人家样子干嘛。再说了,你就在州里营中,还不是可以出来。”
“那是,那是。”
“快进来吧,爹爹在等你呢。”
刚踏上马,靖之便按照构思好的路子,跟先生聊了起来。“先生,我这次随您去长沙,确实感慨良多。正值报国之际,我想投军,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投军?怎么这么想?文人自有文人的报国方式,岂能与武夫同论?”
“先生,圣贤之书自然可以知治天下,但是如今山河破碎,更加需要带兵之良将,待天下太平,我自然再去研读圣贤之书。”
“你懂什么?我朝自洪武爷开国以来,历任带兵立功的督师、总督哪个不是进士出身?”
“先生,如今乱世,科举之路都已封闭,如何进身?再者,我如今秀才都没考,等到高中进士,那都多少年了。不如先生教我兵法,我愿起于行伍。”
“哈哈哈……如此也好。既如此,就先做我的亲兵吧。”
“不,不,我想要去冲锋陷阵,不是留在恩师身边。”
“可如此,我如何教你兵法?你想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做我亲兵也是可以的嘛。”
“既然如此,多谢先生栽培。”靖之看到先生满脸悦色,安排又如此周密,应当之前有过思考,莫非纯贞已经跟先生说起过这件事?想到这里,纯贞的面庞又萦绕心头,靖之甜甜一笑。
靖之如今已是披甲之士,又天天随先生熟悉战阵,几乎废寝忘食的请教。一日,先生问起靖之,“依你之见,贼匪藏身山中,有何良策破之?”
“先生,我曾想过此事,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先生训示。”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嘛!”
“我以为,袁匪兵败后,必抱头鼠窜,不敢与官军再正面交锋,无非偷袭而已。其现估计仍有上万之众,其粮草已经历数月,肯定不支,其必出寻粮。”
“说下去。”
“既然要寻粮,我们不妨在粮草上做文章。我们用沙土砖石假做粮草,押运至辰州,武冈到辰州,必经敌方据点,可引匪主力前来劫粮,就地消灭之。”
“这么说,倒真有几分道理。不过,武冈到辰州,历代极少有官粮押送。让贼人如何相信?其二,押送人员不能太多,总共几百人的队伍,深陷崇山峻岭中,如何就地歼灭?”
“恩师点拨的是。不过,学生愚见,我观袁匪诸人,并无有识之士,否则,万余人,第二天就被谭大人赶出了州城,并死伤十之七八。几个月来,官军接连攻打,虽然未能大胜,却也令其草木皆兵。如今为粮所困,又需大量粮草过冬,见有粮送上门来,岂有不抢之理?”
“靖之,你说的有理啊。不过,我再修改一下,定能一举荡平袁匪。”先生胸有成竹,立即去见刘承胤大人。
按照刘承胤与郭都贤的作战方案,军粮多多押运,全部用沙土砖石伪装,大约有粮20万石,派遣押运兵丁2000人,尽打宝庆府旗号,目的在于大量诱惑匪军前来,在野战中,击破其主力。5里之外,便是刘大人亲帅大军,随时支援押运官军。靖之随郭都贤在刘大人的中军,听令攻击。
十月二十五,押运官兵辰时出发,抵达山口,诸人已得将令,随时注意匪军动向,一旦发现敌情,便点火升起狼烟。入山约半个时辰,突然四周喊杀声大起,押运官兵马上升起狼烟,并摆开战斗队形,与匪军相持。匪军虽有地利优势,却因兵士不习战事,因此一时难以取胜。突然,喊杀声响起,原来刘大人所帅马军已经冲入,靖之就在此队伍中。匪军一时被冲散,狼狈撤退,官军一路追杀,死伤十之七八。忽然,靖之见一面旗帜之下,一员白甲将军正在指挥敌军撤退,靖之大喝一声,驱马直取,军士们见靖之独自闯入敌军,顿时士气高涨,追随靖之一并突入,刹那间有如万丈惊涛,锐不可当。靖之张弓一箭,正中白甲将军胸部,敌将落马。靖之继续张弓,射杀敌军数人,挺枪杀入。匪军一时大乱,敌酋已死,遂更无斗志,只作鸟兽散。靖之砍下袁匪头颅,用枪挑起,纵马驰骋,大呼:“匪首已枭首,余众速降!”官军迅速追赶,接纳降卒,活捉邓之沛、马老牛、铁将军等人,全部押回大营,听候处理。
当夜,听说靖之立此大功,郭都贤兴奋不已,刘承胤召集军事会议,为立功者请赏,立升靖之为正七品把总,赏银百两,其他立功人员各升赏不等,并急报湖广巡抚王大人。
当夜,郭都贤为靖之庆功。靖之首次立功,确实兴奋:“先生,此役虽然学生勇气可嘉,总是先生调教的是,学生不敢居功。”
“唉,靖之莫要谦虚。你年纪轻轻,竟然能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古所罕见。这是上天赐你报国良机,老朽也是欣慰的很啊。”
“先生,其实,此战能直取敌酋,其一是先生与刘将军运筹帷幄,部署妥当,其次是敌军不识军阵,所以成就学生不世之功,侥幸耳,不敢以此居奇。”
“你能如此对待,可见老朽眼光着实不错。”郭都贤微笑着看着靖之,眼神中多是欣赏和安慰。
过几日,巡抚提升刘承胤为副总兵,继续驻守武冈州,所获之贼众,全部斩首。其他有功人员,各有封赏。
纯贞得知靖之初战立功,又已是七品武官,不胜兴奋,于是跑到衙门来找靖之。
“爹爹,听说这次官军大获全胜?真是恭喜爹爹,贺喜爹爹。”
“丫头,你到底是贺喜爹爹,还是贺喜靖之啊?”
“爹爹怎么这么说?哪里啊。”
“爹爹平生经历那么多,也没见你直接来衙门贺喜爹爹。”郭都贤叹了口气。“有件事爹爹要告诉你,你今后不能跟靖之有过多接触。”
“为什么?”
“爹爹知道你跟靖之的事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看到你个鬼丫头那张脸,我就知道了,还有靖之,有时候心不在焉的,爹爹怎么能不明白?”
纯贞听爹这么一说,顾不上害羞了,大声质问,“那您为什么还不让我们接触?”
“纯贞啊,你不知道,在爹江西巡抚任上的时候,就同沐王府结下了一门亲事。当年老王爷在世时,与我定下了这门儿女婚事,因为武冈州与云南并不遥远,又是老王爷的面子,我也不好推脱。”
“你,你怎么能不问问我,就答应了?我不同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儿女婚事皆由父母安排,这是自古的规矩,岂能容你不许?”
“哼!”纯贞热泪盈眶,转身而走。
自此几次靖之去郭家,纯贞总是避而不见,靖之不知何故,却也不敢问起,心中却是无比着急,常常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