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嗣兴安排人员追徐靖之时,马思良等已在门外候见。李嗣兴大怒,拔剑道:“乱臣贼子,还敢深夜惊驾,莫非篡逆否?”
李在廷道:“世子切勿动怒,臣刚才已经向世子禀明,切不可对其治罪,还应当予以安抚。且听彼如何对答,殿下再行讨伐不迟。”
李嗣兴压制心中怒火,命人宣马思良等入见。胡顺都见杜崇从府中走出,并带起十余骑径往营外疾驰,心中甚是不安,轻声对马思良道:“世子深夜派长史带精骑出营,我料必是去追徐靖之,今夜世子又点起数千兵马护营,莫非已知我等之事?”
马思良也陷入了不安,这种事情定是诛九族之大罪。王道亨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既已至此,我等只能听天由命,且看世子如何发落。”
胡顺都道:“不可,不可。我等举事之时,就应当考虑会有今日,怎么反而自乱阵脚?如今靳统武已除,世子初掌大权,只要我等假言靳统武预谋逼宫,投降满清,我等不得已除之,马将军再以亲情哭诉,事情不是没有余地。”
三人慌恐不安的走入府中,见世子正端坐于议事堂上,跪拜道:“臣等救驾来迟,请世子治罪!”
李嗣兴道:“何为救驾?尔等又有何罪?”
胡顺都道:“禀世子,臣等得知平阳侯与武冈侯以晋王托孤之权,欲行逼宫篡逆之事,并欲带兵降清,我等不得已,已将平阳侯斩杀,但徐靖之已闻风逃窜,我等特来晋王府邸救驾,担心余党会有所动作。”
李嗣兴手紧紧篡着拳头,怒目圆瞪,心中道,你等倒好,自己作乱造反,反而告忠臣为奸,斩杀托孤大臣,却摇身一变成为救国英雄,实在荒唐。遂一掌击在案上,正欲训斥。李在廷道:“将军等实乃国家栋梁,世子恩人啊,若不是将军等当机立断,我等岂能复见?靳统武等人祸国殃民,拥兵自重,实乃天诛之也!”同时朝李嗣兴使眼色,意欲让世子按照计划行事。
李嗣兴收起手掌,站起来,抑扬顿挫道:“靳统武,父王待你不薄,如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又下来扶起诸位将军,道:“诸位既言平阳侯作乱,可有证据?”
三人面面相觑,王道亨道:“此等谋反之事,岂能让人获取白纸黑字?再说,其二人权倾朝野,作乱造反本是一言而为之,何必串联他人?臣等也是听到二人对答,才发现其野心,因此不待奏报,立即斩杀,还请世子恕罪!”
李嗣兴眉头紧锁,又踱步到位置上,心中已是愤怒到极点,尔等贼人,诛杀大臣,罪恶滔天,竟然连起码的借口都准备不好,让天下人如何信服,于是朝李在廷望去。
李在廷心知肚明,道:“既然诸位已经探得两人谋反,为何不擒拿归案,待世子亲自审问?如今死无对证,如何让天下人信服?”
三人汗流浃背,跪道:“臣等未按朝廷法度行事,事情过于仓促,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马思良哭诉道:“世子,你可知表叔跟随晋王起事多少年了?一直追随左右,不离不弃,衷心效忠李家,从无二心。我如今也是即将入黄土之人,又与你是亲戚,如何会害你?又如何谎言欺骗?只是那靳统武实在野心勃勃,又手握重兵,我等如再奏报世子,恐怕早已被他手刃。个中缘由,还望世子谏纳。”
李嗣兴也知道,如今失去臂膀,还不知徐靖之能否追的回,如果再斩三人,无异于自毁长城。于是道:“诸将请起,尔等心意我已知晓,总是那靳统武失信于父王,与尔等无关。”李嗣兴这么说,也是一语双关,靳统武何罪?只能说是失信于晋王,李定国让他好好带领明军走出滇西,救亡图存,他却在晋王殡天不到一月,就惨死于乱臣刀下,如何让晋王瞑目。
三人缓缓起身,听世子之言,应当是已经信了,心中暗喜。李嗣兴接着说:“将军等功在社稷,应当予以褒奖。但是朝廷名器,均由天子和晋王封赏,我如今尚为世子,并无封赏之权,他日收复山河,再予赏赐,现各赐银千两,以示褒奖。”
三人叩头谢恩退去。王道亨道:“我观世子今日言语有些不对劲,不过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胡顺都道:“我也有同感。不过世子最后说的话,我倒是听明白了,是不是暗示我等劝进?晋王已薨,国家不可一日无主,世子毕竟仍是世子,不是晋王,很多事情做起来,可能名不正言不顺。”
王道亨道:“是啊,不过册封晋王只有天子才能做到。如今天子都已经驾崩,还如何册封?”
马思良道:“这个容易。刘备不就是自立为汉中王吗?大明已经没有天子了,可是晋王不能没有,先王是大明天子册封的,如今父死子继,又有何不可?”
三人于是筹划如何劝进事宜。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嗣兴将靳统武、徐靖之兵马尽收归手中,并在三人营外加派兵马监视不提。
且说靖之自腾越山中带领仅剩的几名子弟兵,一路颠簸,到次日凌晨,已经抵达永昌城外。护卫肖启道:“侯爷,是否进城?”
靖之道:“若要抵达大理,必经永昌,如要走小路,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到。”
刚好此时杜崇带人赶到,杜崇大远便认出是徐靖之车马,大叫道:“驸马慢走,下官有话说。”
靖之见来人也就十余骑,又是在永昌城外,也不必担心,还是命士兵做好战斗准备,自己提枪佩剑,严阵以待。见人近道跟前,才认出是世子府邸中人,顿时稍有所安。
杜崇道:“我奉世子命,来追驸马与公主,请驸马即刻随下官等回营。”
靖之道:“世子安好?平阳侯如何了?”
于是杜崇将事情向靖之诉说一遍,靖之得知靳统武已经被杀,仰天长叹道:“将军啊,何不听在下之言,以有此祸!天不佑大明,以致久战之士,忠贞之臣一一亡故,我等如何能为之?”
杜崇道:“世子听说驸马被逼出逃,如失臂膀,命下官星夜追来,还望驸马以社稷为重,效淮阴侯故事。”
靖之道:“请回告世子,末将随晋王出征十余年,纵然有些才学,也早已江郎才尽,油尽灯枯。多谢世子美意,末将愿回归故里,做一村夫,以安晚年,别无他求。”
杜崇道:“将军乃晋王托孤之臣,如此离去,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晋王?”
靖之道:“承蒙晋王错爱,臣不胜受恩感激。只是无德无能,不堪重用,如我能承担重任,也不至于弄成如此境地,我有愧于晋王,九泉之下,我自当向晋王请罪。如今心灰意冷,长史请回,不必相劝。”
杜崇哭道:“将军实乃我大明栋梁之才,这些年来,除了晋王和蜀王外,我就最佩服将军了。如今将军执意要走,我等也无可奈何,天妒英才啊,或死或逃,均是大明的劫数。”
靖之道:“杜大人不必伤心,这都是天意。我回归故里后,此生必不降清,我徐靖之后人,也永不为满清出仕做官,这也算是我给世子,给晋王,还有大明列宗列宗的一个交代了。”说完一阵心酸,只得调转马头,往永昌城奔去。
杜崇在后面大叫道:“将军请保重!”靖之挥挥手,示意其离去。
公主道:“夫君,你真的不愿再回去效忠大明?”
靖之苦笑道:“大明?大明在哪里?”
公主瞬间明白了,不再多问。护卫肖启不解,继续问道:“将军,为何你不愿回去再效忠世子呢?莫非真的认为我们已经穷途末路了?”
靖之道:“我当年受恩师点拨,投身行伍,为的是保家卫国,为的是击破枷锁,为了天下万民而战。这些年来,莫不是如此。可是现在大明已经没有了,我原本以为晋王乃忠义之士,他日自立也好,择一太祖苗裔另立也罢,只要不是鞑子天下,我可以一战。可是晋王未几而薨,军中再无能与吴三桂抗衡的人了,而且即便如此,尚且内斗不止,永无宁静。我大明不就是因为此而分崩离析,瞬间倒塌?如果我今日回去,无非就是再为马思良等人增加仇敌,再度窝里相斗罢了,如果不将此类贼子肃清,将队伍重新整编,我军是不可能再度杀出腾越山中的。可是要肃清队伍,谈何容易,可能比在战场厮杀更加困难,靳将军不就因此丧命吗?可是清军要在战场斩杀靳将军,可能没那么容易哦。”
肖启道:“原来是这样,小的明白了。可是将军,我们真的要回武冈老家吗?”
靖之道:“怎么,想家了?”
肖启:“也不是,小人上次回到将军身边,就已经将身心交给将军了,将军去哪里,小人跟着去就行了。我离家的时候才十几岁,故乡的样子早就忘记的差不多了,家中又没有什么亲人,如今能够对家乡有些联系的,恐怕就是这一口武冈话还有将军和几位武冈兄弟了。”说完竟笑起来。
靖之道:“是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也想回到故乡去,可是又如何面对故乡父老?当初五千余人随我进入忠毅营,如今仅剩你我六七人而已,愧对父老乡亲啊。不仅如此,如果回去,只能给故乡带去痛苦,清军必然会找到我等,那时候恐怕杀死的,就不是我们自己了。”
众人皆不再言语,也许,都只能把对故乡的眷念停留在心里吧,也为自己奋斗十余年,如今无家可归而痛心不已,凄凄惨惨。
永昌地理人情,靖之等了如指掌,为了不引清军注意,特意绕城而走,径走乡村小路,可是为了能让马车通过,又不能走那羊肠小道,不得已时,也只能铤而走险。看着凋敝的村落,荒芜的田地,靖之百感交集,未想一年而已,永昌城尽遭如此大劫,可想天下如何。车驾在一农户门前停下,靖之希望能在此稍作歇息,吃点东西,于是让肖启等前去打探,一再交代,不得扰民,如民户不从,则再转他家。
肖启回禀道:“将军,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给户主十两银子,可主人硬是不收,不过同意我等在此歇息。”
靖之道:“尔等不可再称官讳,就叫我掌柜的好了。”
肖启道:“是的,将军……”
靖之瞪了一眼,肖启转言道:“掌柜的。”
靖之扶公主下车,并将孩子们一一抱下车,随肖启等入内。靖之对公主道:“滇人果然好客,我数次见识,实乃民风朴素,中华之楷模。”
公主笑盈盈的随靖之入内。靖之见室内十分简陋,可谓家徒四壁,靖之不由的心生怜悯,唤主人道:“老人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主人见靖之一行人等仍着明朝衣冠,惊道:“先生等为何仍留发戴冠,复如前朝,莫不可如此,恐遭杀身之祸啊。”
靖之故做不知,道:“老人家,此话如何讲?”
那人道:“先生等不是我国人士?”
靖之回道:“确是大明百姓,只是一直在缅国经商,两年未曾还家,不知老人家为何如何说?”
“先生等有所不知,这永昌已为清军所占,贴出告示,令我等百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我见先生等均是留大明装饰,因此大惊。”
靖之道:“如此岂不是让我等变更祖宗传统?数千年以来,我华夏百姓不都如此,岂能因国家败亡而改变?即便我等在缅甸,也不改中原衣冠。”
“如若如此,则大祸临头矣!先生等还是听我之言,否则必生祸端,悔之晚矣。”
“老人家不必惊慌,我等正匆忙赶路,只是路途遥远,此处又没有酒肆饭庄,因此叨扰老人家,吃完便走。一点心意,权且当做酒菜钱,不让老人家危难。”说完,转眼看一下肖启,肖启将十两银子奉上。
主人家推手道:“老汉岂是贪先生等银两?不是,不是。我滇人好客,即便家中无米,也应当将最好的给客人品尝。只是如今田地荒芜,家徒四壁,还望先生等莫要笑话。”
靖之道:“我等既是上门讨饭,怎敢如此无礼。不过老人家,早些年我路经此地,那时还是家家炊烟,一片繁荣,何故如今竟成如此境地?”
主人家叹了口气道:“先生等两年未曾还家,倒也不知。早些年,大明秦王、晋王经略云南,法度严明,与民秋毫无犯,并鼓励我等生产,平均土地,遂使我等滇人受益无穷。只是后来,清兵犯境,大明王师不敌,从永昌撤走后便无音信。自从清军到来后,便是我等滇人苦难开始,不仅命我等断发,更要屠杀我等壮丁,掳我女子,老汉两个儿子便被清军屠杀,可惜我老汉一生未曾负人,到晚年却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完,抽泣起来。
靖之道:“清军既占城池,如何还要屠杀百姓?”
老汉道:“我也不知。开始说要剃发,我等滇人也是多有不服,因此揭竿而起,瞬间便遭屠杀,我两儿便是死于此难。而后又强迫我等征粮,我等粮食只交给大明永历天子,怎能交给清兵?于是又被屠戮一番,而后便是不问原因,不经意就来到乡里以杀人为乐。据说当年清兵占据永昌城池,被晋王再磨盘山大败,于是就将永昌屠戮殆尽,好不残忍。哎,天下真要是落到这等鞑子之手,便是我等百姓永无宁日。”
靖之道:“我也有所听闻,只是不知竟如此严重,如此一来,我等岂能做清朝顺民?我等至死都不愿断发效忠鞑子。老人家但做些小菜就行,这些银两你务必收下,也是我等在缅国赤子的一片心意。”
“银两断不可收,我等为先生做饭,又不是为了银子。先生是何方人士,要去到哪里?”
“哦,我是湖广人士,姓徐名明,这次就准备回去湖广老家。”
“徐掌柜啊,不是老汉说什么,如今兵荒马乱的,先生又还是明朝衣冠,此去湖广尚有数千里,恐怕难啊。要是几年前,云贵还是大明天下,那就容易多了。”
靖之道:“依先生看来,是明朝好,还是清朝好?”
老汉道:“这都没法比,尽管明朝官吏贪赃枉法,盘剥百姓,我等深受其苦,可是自从秦王和晋王来到云南后,就好像变了天一样,再后来天子幸云南,还来到我们永昌,那更加让我等深感天恩,那时官慈民爱,多么繁荣。可是自从这清军到来,那真是水深火热,不能比啊,不能比!”
靖之又道:“老人家见过晋王和天子吗?对他们评价如此之高,如同尧舜。”
“天子是没见过,不过永昌百姓有很多见过,据说是威武雄壮,颇似神宗皇帝。不过晋王老汉确是见过,那是绝对的威风凛凛,大将风度,老汉好生佩服,不说别的,当年晋王在永昌屯田,那是深受我等百姓爱戴的。”
靖之微笑着点头,道:“老人家家中还有何人啊?”
老汉道:“只是老汉、拙荆、一儿一女而已;小儿也已二十了,如今兵荒马乱,未曾婚配。都在忙着给先生们做饭呢。”
“如此,真的叨扰老人家了。”
主人家将家中的鸡杀了两只,还端上了热腾腾的白米饭,在如此动乱不堪的环境下,人们生活如此窘迫,尚且如此待客,靖之甚是感动,几人狼吞虎咽之后,靖之悄悄留下二十两银子,才起身告辞而去。
已经过了永昌,靖之等放慢了脚步,公主道:“夫君,我当初在大理购置的房舍,如今倒正好派上用场。只是房舍在洱海边上,恐有耳目。”
靖之道:“这套房舍暂时是去不了啦,我等只好在苍山之中盖若干草芦,只求清净,我也好安心写书。”
公主道:“如此也好。夫君,你真的如此归隐山中,有负少年之志,不觉惋惜?”
靖之道:“大势所趋,虽欲九死抗争,总是无法逆天。惋惜总是有的,只能将毕生所学写入书中,换一种方式继续报效国家,也未尝不可。或许这种方法能够唤起千千万万的后起之秀,或许能让后世记住曾经有过如此一番惊天动地的故事,或许能让苍天开眼,山河依旧!”
肖启道:“将军,那我等愿随将军左右,就在苍山中老死便可。”
靖之道:“我如此怎么对得起尔等?先随我将草芦建好,尔等还是下山,就在大理购置些房舍、田地,娶妻生子,也好老有所依。尔等不如我,乃大明皇亲,又是晋王托孤之臣,受恩师和晋王遗言,宁死不降鞑子。尔等可断发,去做顺民吧,但是我等皆为同乡,又是出生入死多年的弟兄,我住山上,尔等住山下或城中,平日也能照应叙旧,岂不快活?”
众人皆痛哭流涕,感恩戴德。
不多时,竟到了永平县境,通过此县,便进入了大理境内。只是见前路有官兵设路卡,对来往行人皆要盘查。靖之等大惊失色,但此时也只能冒险通过。
官兵道:“通行证!”
肖启道:“我等是在缅甸经商的,因此不知有通行证,还请军爷明察。”说完往官兵手中塞了十两银子。
官兵道:“要去到哪里?”
肖启道:“回湖广老家,兵荒马乱的,生意也不好做。”
官兵正准备放行,一个貌似长官的人走了过来,见靖之等仍着中原衣冠,甚是疑惑。道:“尔等既是缅甸经商,也应知国家法度。朝廷早有明旨,令臣民尽皆剃发,尔等行至此地也有十余日,岂能不知?”
肖启道:“我等仓促赶路,因此未曾得知。”
“如今乱党四立,经常有前明逃兵流窜本境,我看你等孔武有劲,双手皆是久握兵器的老茧,额头有钢盔印痕,岂能说是经商良民,必是前民乱党。来呀,给我拿下。”
在马车上,果然搜出兵刃,靖之等无计可施,只得听天由命。遂一股脑全部押回永昌,清永昌总兵徐大海亲自审讯,靖之与公主在堂前昂首挺胸,拒不下跪,且闭目不视清军将士,以示轻蔑。
徐大海见靖之眼熟,但又记不得是哪位,见靖之等如此傲慢,料想此人必非普通行伍之人。遂问道:“堂下站立者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靖之等依然不做应答。
徐大海再问道:“我知尔等乃前明乱党,即将开刀问斩,何故连姓名都不说,也好让我等立告示,否则是死是活天下人都不知道,岂不枉费诸位一世英名?”
靖之冷笑道:“鄙人乃大明武冈侯,驸马都尉,云南提督徐靖之,让吴三桂出来答话,你不配。”
徐大海道:“此人乃前明余孽,平西王悬赏之人,即刻将其夫妇押解到后堂,本将军要单独审理。”
靖之进入后,徐大海立即解开靖之与公主身上绳索,下跪道:“将军不识某乎?”
靖之睁眼一看,确实有些面熟,道:“汝乃何人?何故如此?”
徐大海痛哭道:“某乃徐大海,曾为晋王麾下参将,当年在玉龙关,便是在将军与巩昌王麾下与清军大战。后来清军攻入关内,将军与巩昌王命总兵吕三贵率千余人守关,此中便有某等。后吕将军战死,末将与剩余几百兄弟无奈降清,后随吴三桂追击晋王,被吴三桂任为永昌副将于此。后来奉吴三桂命,与孙崇雅率兵进攻铁壁关,在腾越遭遇将军,孙崇雅被将军斩于马上,留我等回永昌镇守,并告知我等,如晋王得胜,他日开关迎晋王便可,若天不佑中华,则我等勿杀滇中百姓。末将谨记将军教诲,今日复见将军,苍天有眼啊。”
靖之猛然回想起此人:“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原来是徐参将,今日我等落入汝手,汝准备如何待我?”
徐大海道:“将军切莫如此说,卑职岂敢。想必这位就是靖江公主殿下了,末将拜见公主。”
公主连忙扶起道:“将军不必多礼。”
徐大海道:“我先去安排一下,公主与将军稍等,今天务必与将军大醉,为将军接风压惊。”于是缓缓走到公堂上对众人道:“此人经我审讯,确定为湖广缅商无疑,我即刻将其放回。日后再有乱抓良民,乱我法度者,本将军绝不轻饶。”几名亲信自然领会徐大海意思,还有几名军官面有不悦,似乎是平西王属下,但见徐大海如此说,也不得已,只得唯唯诺诺。
徐大海又吩咐几位亲信,给平西王属下每人一百两,几位本来都是降将,天下兴亡哪里能够顾忌,又得了银子,因此也不再将此事告知吴三桂。
徐大海备了酒席,并让亲信陪同靖之随从在外边饮酒,自己则与靖之和公主在内屋闲聊。徐大海道:“当日不得已降清,可是将军,我从未枉杀一个百姓。只要从腾越逃回的明军士兵,末将也都是能放则放,不能放,则予以杖刑后发配,还有些明军已经收留在末将麾下。当年晋王磨盘山大战,末将并未临战,只知道晋王大胜。”
靖之道:“是啊。当年之事,仍历历在目。你能如此善待百姓和军士,也是苍生之福。你当日所困,不得已降清,我并不怪罪,我想晋王也不会的,值此天下崩塌之际,谁都有权选择自己的方式,更何况你仍身在曹营心在汉。”
徐大海道:“如此,则多谢将军。来,我敬将军一杯。”
二人喝下,靖之道:“听闻天子已经被吴三桂所弑,此消息当真?”
徐大海道:“千真万确。末将已收到塘报,告知大明天子已经殉国,臣等当日真的大哭一场。如今末将也曾多次悔恨,恨当初为何不像吕将军一样杀身成仁,如今身着鞑子官服,愧对祖宗啊。”
靖之道:“都是天意,将军也不必过于自责。”
徐大海又问:“将军今后如何打算?”
靖之想着毕竟徐大海已是清廷官员,不必自曝路途,以免后患。叹道:“回到故里,著书立说,归隐田园。”
徐大海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将军先在末将家中小住几日再启程,如此也好让末将尽点孝心,将军切勿推辞。”
靖之道:“将军何必多礼,我等因是束发之人,将军府中耳目杂多,恐对将军不利,我等明晨即离去,若有缘,他日定会再会。只是有劳将军为我等制作堪合,也好通关回到湖广老家。”
徐大海道:“如此全在末将安排,我再安排兵丁将将军护送至大理境内,以免在永昌境内再生事端。”
靖之看了一眼徐大海道:“如此也好,也好。”
次日用过早餐,靖之等即辞别徐大海,往大理方向奔去,徐大海安排亲兵二三十人护送靖之,一路畅通无阻,当日中午,即抵达大理境内。
靖之等谢过护送亲兵,到傍晚时分便已到达苍山脚下,肖启等人扎好帐篷,由公主与孩子等休息,众人围了一堆火。由于一路颠簸,又加上心事重重,尽管众人围坐一起,却是沉默不语。靖之看着周围层峦叠翠,溪水潺潺,倒也别有风味,只是心中苦楚,又不好明言,因此呆坐在地上,静静的想着,这里可能就是自己的终生归宿了,这些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兄弟们,还有妻子,还有自己的孩子,他们该怎么办?
第二日,众人砍伐树木,开始为靖之等修建房舍。靖之心神不宁,不知不觉再来到太虚观,抬头一看,却正是几年前与真人喝茶谈古论今之所,不由走过去扣门,一个小道士过来问道:“先生,有什么事?”
靖之道:“请问罗真人在吗?”
道士道:“真人云游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靖之诧异道:“云游?”
“是的,阁下。先生偶尔会出山云游,或三五日,或一年半载,却无定数,因此贫道不敢言及。”
“原来如此,那多打扰了。”
“居士哪位?待真人回观,贫道也好禀报。”
“在下徐靖之,先前曾与真人偶遇,并在观中品茶论道。”
“哦哦,原来是将军。贫道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恕罪。”
“不碍事,不碍事。若是有缘,自当再见,在下这就告辞。”
靖之莫名有些扫兴,可试想也无妨,如今隐居于此山中,来日方长,他日再来拜会也好。只是真人当年一席话,当时并不解,如今倒清晰了许多,天下仍然是天下,物是人非而已,多了些感慨罢了。
众人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修建了木屋五间,其他鸡舍、猪棚若干,又另外搭建草芦一间,草亭一座,简单家私一批,尽管简朴,却也十分舒适。
众人歇息了十余天,靖之道:“诸位兄弟们,你们都随我多年,还是下山去吧,追逐你们自己的生活去吧,肖启,我让你找的房子,都找好了吗?”
肖启道:“回将军,都置办好了,都是小院子,挺舒适的。每人还置办了五亩良田,足够弟兄们安度晚年了。”
靖之道:“那就好,那就好。每人再拿五十两银子,五两黄金,断发,娶妻去吧,往后就是过日子了,切莫再像在军中一般,要善待你的家人,往后大理就是我们的家乡了,我们要把我们的湖广老家一代代的讲给后人听,告诉他们我们的老家在哪里,他日后人复国成功,也好再回乡探视,寻根溯源。”
众人含泪拜谢道:“将军,我等不愿离开将军,情愿一生追随将军左右。”
靖之收起眼泪,微笑着扶起众人,道:“干什么呢,又不是生离死别。这里到大理城内,也不过数里之远,我知道你们住在哪里,随时欢迎大家再回来做客。大家还是要彼此照应的嘛!”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别,靖之道:“肖启,你可是他们的长官,给他们张罗婚事的事情,可得上心,我等着喝兄弟们喜酒。等等,大家往后再莫对外提起我等曾为明军的事情。”
目送着众人离开,公主竟哭起来,靖之知道她很伤感,但还是搂着心爱的人,安慰道:“弟兄们也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现在又不是在军营,我们也该安享这份难得的清净了。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岂不妙哉?只是这种清净怕是要直到终老了。”
公主道:“人家就是伤心嘛。你我少年之时,无忧无虑,随着天下大乱,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才告终结。幸好偶遇夫君,才重启了我的又一次幸福,比起童年的无忧无虑,这份幸福珍贵多了,看着夫君屡立战功,看着身旁都是威震天下的英雄好汉,妾心甚是欢喜,只是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免不了伤感罢了。”
靖之道:“娘子此番心意,我自然知晓。这一切都会淡去的,只是娘子,你乃金枝玉叶,自小便有数人服侍伺候,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寻常百姓,自然不能再让人伺候,不仅是我们自己要习惯,还要教导我们的孩子,要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切莫再对比当初啊。”
公主道:“夫君放心,虽为皇亲,经历了如此多风雨,故国都已不在,妾心早已随夫君融入此茫茫苍山中。如今妾已习得烹饪之法,服侍夫君与孩子,做一普通贤妻良母,应当不难。经历过如此多事情,能与夫君过上普通百姓生活,恩爱一生,已经是妾身最大之福分,平生之愿足矣!我想即便不是如此兵荒马乱,家道衰落,能与夫君如此英雄豪杰共度余生,便是叫我放弃荣华富贵,又有何难?”
靖之又问:“娘子自永历初年便跟随朝廷左右,以娘子观之,我等缘何败之?”
公主道:“看来夫君仍是心中牵挂。”
靖之道:“也不全是。征战十余年,朝廷良将忠臣皆在,为何最终亡国亡天下?崇祯朝如此,永历朝仍然如此。我欲深究其理,告知后人,娘子虽为妇人,却熟读经书,还请娘子不吝言辞。”
公主道:“妾不敢妄议朝政得失,只以前人事,前人言试论之。两千年前,汉人就对秦亡做了很多启示,如《过秦论》中所言,唐人又总结了隋亡之教训,因此有隋书;历代兴亡皆为人事,大明亦如此。古人道:其所谓是未尝是,其所谓非未尝非,是其所谓非,非其所谓非,此之谓大惑。若此人者,天之所祸也。以此治身,必死必殃;以此治国,必残必亡。妾以此论之,夫君以为如何?”
靖之道:“娘子果以大道论述,倒也让我另有所悟。此生能与娘子相伴终生,实乃靖之福分,此生有此足矣。”
公主娇羞道:“夫君又来了,取笑人家。”
靖之道:“我素知娘子知书达理,但是你是皇室中人,如今又被天子认作妹妹,我又被天子如此赏识,授以爵位,赋以兵权,人臣所贵之极,你我如何能做满清臣民?我们的后人,也应当告诫,不得在满清出仕为官,娘子可曾愿意?”
公主道:“都依夫君罢了。从今往后,我就相夫教子,陪夫君磨墨写字,直至终老。”
靖之将草庐命名为落叶庐,在庭院之中遍种芙蓉花,以寄托对故乡的思念,将庭院取名为“蓉园”,仿佛安龙故事。